将要入夜,晚风清拂。
在刑部大狱门口等着的凌文袤瞧见车驾驶来,转身入了堂内。
他等了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骆苕下马车,行至刑部大狱门口,抬头打量片刻,又看向几位膘壮门役和玄雀卫侍卫交谈几句便前来给骆苕行礼,恭请骆苕入内。
刑部大狱骆苕从来没有进去过,从前白言霈倒是进过几次,作为世家子弟的白言霈搭救过几位寒门子弟。
白言霈尊寒门先生伏旼为师,伏旼的先生又是世家大儒颜资善。
他们才是真正的唯贤是举,不看门第。
骆苕被人引着踏进大门,偌大的“狱”字悬书于通道两侧内墙,一路还算宽敞严明。
在内堂她看到了凌文袤,还是着一身深松绿袍服,人坐在案牍之上,双腿延伸至案牍之下,闲散地支在石砖之上。
骆苕透过幂篱皂纱和他略显疲惫的眼眸对视上:“凌郎中,本宫的先生关在何处,可否让本宫探视,不会耽搁太久。”
在官场说官话,她眼波平静,语音是该有的祥和客气。
凌文袤屏退几名狱卒后起身对申怡说:“你也退下,去门口候着。”
申怡看向骆苕,骆苕示意她退去。
待申怡退远,凌文袤伸手去解骆苕的幂篱,骆苕任由他解开幂篱,掀开幂篱的手随眸光顿住,额角不由地收紧,又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
虽已摒弃僧袍,穿了一袭素色裙裳,但气色却比裙裳还要素。
他缓缓搁下幂篱,叹声颇为无奈道:“此事兹事体大,我又初入为官,不敢贸然插手,所以,无法从中斡旋。”
这话听得骆苕眉心紧蹙。
初入为官,不敢贸然插手,这些都为真。
只是话中意思他在表达愿意为了骆苕,想替她的先生从中斡旋,可又碍于权利有限无从下手,且已经受过万般委屈。
直觉却告诉骆苕,他在胡说八道。
她唇角微抽,看着他,问得和煦:“我的先生和一众文士,这次,又犯了什么莫须有的重罪?”
上回说在廷尉大狱好吃好喝对待,这回却施了重刑。
凌文袤似有些为难地再叹一声,低头思量片刻,道:“此事你还是不要打探为妙,伏旼和那一众文士骨头极硬,还未认罪,所以案子悬而未定,不好说与你听。”
面对凌文袤的故弄玄虚,被晌午酣睡的那一觉劝退的怒气再现矛头,深嗅一息压回去:“我要探监。”
探监不容他拒绝。
凌文袤颔首,只说:“随我来。”
骆苕随他往大狱深处行去,越往里越暗,踏入中庭,凌文袤放慢脚步,问她从前可曾来过,得到答复后才道:“左为‘轻狱’,关押轻罪囚徒,右为‘重典狱’,你要入‘重典狱’心里得先做好准备,气味不太好闻。”
骆苕看着他松弛挺拔的项背,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还用的着他提醒这个?
在进入“重典狱”狱道前,骆苕止步回身望向中庭正中的参天大树。
繁茂的树叶葳蕤成冠,如无数魂魄汇聚叠扣,将半明半暗的天幕完全遮挡,透不下来一丝光亮。
阴风从深狱沿着狱道夹带出一些气味,钻入骆苕的鼻腔。
收眼回身前行。
神思还未回拢,险些将颅顶撞上凌文袤的下巴。
凌文袤头一偏避了过去,胸膛却屹然不动地接纳了投怀送抱的人。
他弯下腰在她耳畔顿了顿,他想说沾上那气味便脱不开身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骆苕侧步一迈错开身,她觉得他此刻的沉默都有些呱噪,宁愿他一路保持缄默带她前行。
于是侧首仰脸看向他,轻轻说道:“凌郎中莫要为难,不便相告本宫明白,本宫只是来探监。”
凌文袤没看她也没接话,回身带她继续前行。
狱道燎着昏暗的炬火,一炬一炬相隔又远,所以根本看不清会在何处拐去下一条狱道。入口处还有狱卒值守,越往里除了石牢里的囚犯,再无他人。
石牢被一层一层干涸的血迹侵蚀包裹,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毫无生机,唯有从石牢里传出的哀苦轻吟声,才昭示着石牢还有它的用处。
恶臭、腐臭阵阵袭来,除去恶臭腐臭还有骆苕平生从未接触过的陈朽气味,相比起这些,血腥味根本不值一提。
骆苕的鼻腔正在遭受酷刑,可依旧没有伸手去掩住唇鼻,因为掩了也毫无作用。
还有,她很想吐。
狱道越来越窄,他们拐个弯又往下行,衣袖擦着石壁两侧抵达牢底。
凌文袤回过身看骆苕。
骆苕送了个镇定的眼神给他,示意自己无碍。
凌文袤没有停滞,跨步去将狱道尽头的那间石牢锁具打开,往里面瞭过一眼,对骆苕说:“我在上面等你。”
随之折返与骆苕擦肩而过,攀上石阶。
身处牢底,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才消散一些,骆苕大喘一气,压制住翻腾的恶心,镇静片刻,往狱道尽头的石牢迈步。
她的步子有些颤,虚虚地踩在地上,玄铁栅栏随着视线一寸一寸游移。
入眼先是一方朽烂的案牍,案牍上一盏落魄清灯散着微弱光晕,一旁摆着纸墨笔砚,纸上空无一字。
视线越过烂草屑,烂草席,骆苕看到伏旼背靠牢壁盘坐在一角。
伏旼抬眼,用从容的目光迎骆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