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苕缓缓起身,望着脚前十二岁的懵懂少年。
冰冷的话钻入少年人耳中:“你错在,对我没有半分了解之前,便已经信任我,对我说恨他们,你安知,我就不是他们?我与他们原本就是……”一丘之貉,最后骆苕用的却是,“一路货色。”
细农被逼至如此境地,一层一层往上追,便是当权者的渎职,连同为官者一个都逃不掉。
少年人,在他说进宫是因为怕死,便已袒露心扉,阿石信骆苕与他们不一样。
阿石心存天真:“长公主是奴的主人,是奴此生应当忠心侍奉的主人,何况……何况长公主与他们不一样,长公主庇佑万民,天下人皆知。”
他初入宫时还不知要伺候哪宫主人,当得知是长公主时,心中还有一丝丝窃喜,后来才知,从前伺候长公主的仆俾全部消失,宫变又死了那么多的人,他怕过。
不知怎的,后来竟不怕了。
“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庇佑万民?”骆苕转向河道,自言自语,“天下皆知,欺你这个无知的少年人罢了。”
雨声戚戚沥沥,阿石竖起耳朵都未听清后半句,没敢作答。
骆苕暗自纾解完情绪,转身语音放柔:“起来罢。”
阿石闻言,直起身板,又跪了一瞬,起身,抬头看骆苕,一对视,心下又颤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睑。
人虽年少,好在心思活络,人够聪明。
他说:“奴不敢欺瞒长公主。”
已经到这分上,长公主是想听实话,一定也瞒不过长公主。
骆苕重新坐回竹凳。
阿石在脑中理了好大一会儿语序,开始平铺直述。
他说,他的父亲在他八岁时病故,是他的母亲辛苦拉扯三兄弟长大。
就在父亲病故的那年家中来了军贴,点兵两位兄长从军,还为两位兄长许配了妻室。两位兄长从军之后,母亲随之染病,好在有两位嫂嫂照顾,家中才可维系。
半年之后,军中送来告知书,说他的两位兄长已经战死,还发了几贯抚恤金。阿石不信他们的鬼话,因他从未见过小兵战死送告知书还给抚恤金的,都是活着回来的同乡相互本奔走相告,知道死讯草草了事。
他问过回来的同乡,同乡告诉他,在军营曾见过他的两位兄长,胜仗打完清理尸体的时候,他们也没见过他两位兄长的尸身,谁也不能确定是死是活。
两位兄长入军不过几月,便急急下发死亡告知书,阿石觉得其中藏有猫腻。
不出所料,又过了两个月,官府的人来到阿石家中,告知阿石的亲眷要收回二位兄长的露田②,官府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个游商模样的人,利诱母亲和两位嫂嫂卖掉永业田,阿石和他的母亲没有上当,并告诉他的母亲,两位兄长一定还活着,露田收了也便收了,官府认定兄长已死,强犟根本无济于事,唯有打理好永业田,积攒一点家业,等兄长归家。
可那帮人模狗样的人,便开始在两位嫂嫂身上打主意,突然有一天,他的两位嫂嫂同时消失,大嫂还带走了阿石的侄儿。
后来阿石和他的母亲才知道,两位嫂嫂和兄长分得的田地全部早早地已经卖掉。
再后来阿石的母亲病情加重,阿石每日往从前兄长的田埂上跑,瞧见了一位虽然身穿常服,脸貌却是一副官相的人。
阿石不知那人是谁,官有多大,只认定是他诓骗了家中田地,让两位嫂嫂不知所踪。他急火攻心,拿地上的石块丢掷那人,结果掷偏,反倒被那人的手下一顿撵。
回家后,阿石后怕,怕他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给暗害掉,每日提心吊胆。他母亲病得起不了床,汤药每日不断,药钱不够便继续变卖田产,直至他的母亲病逝。
之后便是阿石入了宫。
骆苕静静听完少年人的叙事,却迟迟没等来少年人可以宣之于口的请求,借助长公主之权,为他寻查真相也好,惩戒歹人也罢。
阿石的脸上不见悲喜,不见怒怨,只是垂着头静候骆苕发话。骆苕很诧异,方才少年人说的恨,此刻已经消失殆尽。
“你的两位兄长若真的已经战死,两位嫂嫂也是因形势所迫离家,田产一事也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是被人诓骗去,这样的结果你可接受?”骆苕问。
闻言,阿石怔愣,那样的结果他未曾想过,明明漏洞百出,许多的事未免过于巧合,但他却说:“眼下便是这样的结果,奴不接受又能如何,就算兄长已经战死,可我还有侄儿……”一顿,“请长公主庇佑奴,待到奴成年,积攒一些银钱,定要把侄儿找回。”
“若真如你想的那般,你家中田产是被人诓骗去的呢?”
“那……那奴也无法,老天自会收拾他们!”
骆苕定定地望向阿石,少年人干净的脸上已经瞧不出昔日劳作的痕迹。
而他本不该净身为奴。
“阿石……”骆苕起身,抬步回府,“你姓什么?”
骆苕从阿石身前越过,掀起的披风一角拂过阿石的手背,他回:“奴姓丁,叫丁石。”
垌县丁家村。
丁家村土地肥沃,物产比其它村庄所出的田地要丰盛,难怪那帮人使诈兼并。骆苕跨进东门,回望,只见阿石正在麻利地在收拾竹凳,拿袖口擦拭溅在上面的水沫。
而阿石从军的两位兄长,四年已过,想必是回不来了,不过……也未必回不来,可以去查证。至于他的侄儿,更能查,只要那些人敢草菅人命,不论是谁,这第一笔账骆苕算是记牢。
此时,白言霈的脸浮现在骆苕脑中,还有白幼黎的,愿他兄妹二人能够团聚……
她回过头。
不知何时,平平已经近到跟前,神色恍惚,低低唤了一声:“长公主。”瞥见长廊上的阿石跟往常一样,心下顿时缓和了许多,忙说,“浴汤已备好。”
骆苕轻轻“唔”了一声,前往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