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晖和赫连萨朵的这个儿子打小养在别处,不知几岁便随舅父赫连度兴四处调遣,如今据守湧州好些年。
赫连度兴与凌晖截然不同,赫连度兴不喜权谋纷争,只钻兵法。
凌文袤云淡风轻地接受骆苕打量,骆苕瞥向河道,讥道:“我折腾我的。不过你么,是你父亲把你当驴使,与我何干?”
凌文袤眉心一跳,还没想出如何应答,只见骆苕又说,“大嵘好女郎多的是,战时被点召入军,大多只是襄理后勤,偶有几支出类拔萃的女子领军,战后功勋还被压得死死的,那么多女子,稀里糊涂地被点召入军,她们不求功名好似天经地义。我这公主府,也就你们凑不齐几个女府兵。”
骆苕怨气有些重。
话音刚落,二人四目不愉快地对峙上。
凌文袤彻底语噎,这一句他无力反驳。
从河对岸传来突然的呼声,打断二人刚擦起的火星。
“诶!”慕容余向这面大力挥臂,声音嘹亮,响彻山林,“早啊,长公主殿下!”
骆苕收眼看向对岸下侧,慕容余还是一副如从前一样嬉笑的样子,边跑边呼,恰逢旭日东升,朝阳浸入朝雾,快速推开天地间的氤氲,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只有慕容余奔跑的身形映进河水,身影掠在河面,很是有趣。
“你怎么不入府?”骆苕看着慕容余跑到正对岸才问他,河面约莫有六七仗宽,她喊起来挺费气。
慕容余也是一身玄雀卫衣袍,慢慢刹住脚,灿笑道:“我要监工啊。”向凌文袤一挥手,喊,“凌宪,东郊很凉快,我说得没错吧!”
凌文袤面色阴沉,默着。
慕容余又看向骆苕,一会儿,连连赞叹:“长公主这身打扮,必将成为京都之风!小弟见之甚是欢喜。”他还是惋惜他这表阿姊的一头乌发,不剃,盖在皂纱之下还不是一样。
骆苕冲他笑笑。
“你们聊,可别吵架!”慕容余掉头往回奔,丢下一句,“有话好好说!”
骆苕看着慕容余飞快跑远。
“你这长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凌文袤双手搭向阑干,扭头顺着日光看向骆苕,“一宿没睡,骨头软。”
朝阳斜照,全部扑在骆苕的大半张脸上,她侧首逆光看向凌文袤,问:“还有事?”灼目的日光让她,不得不抬袖去遮挡。
往后监视她的屋舍就在河岸对面,她已知道。
凌文袤直起身寻了个贴切位置,挡去初升的燥热,把骆苕框进阴影。
他问:“下个月东刕便会遣人入京迎娶安乐公主,和亲之人可如你所想?”又说,“因你寻死觅活要去和亲,引起了东刕大王子对你的惦记,好在你能聪明一回,提早遁入空门,在东刕大王子入京接亲之前,掐断他对你的最后一丝妄想。”
安乐公主骆薇,母族凌氏,孝玄帝崩逝后便随她母亲迁居行宫,比骆苕小三岁,论辈分是凌晖的外甥女。
果真是那个在副都竼城诞生的小公主去和亲。
下个月东刕便会进京迎娶安乐公主,如此之快,昭示大嵘的国事朝务早已越过内廷,连宫中的女眷都不曾知晓。
他说断去东刕大王子对自己的惦记,难不成东刕一面同意迎娶安乐公主,一面还想拿她扬言和亲的事情生事?
倒像东刕一贯贪得无厌的作风。
骆苕笑:“我这不是替你们折腾对了?”
还记着那茬呢,该翻过去。凌文袤正了正身,问道:“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正经事?”
骆苕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凌文袤说:“有一事想劳烦长公主,国子学疏弃,大冢宰想请颜资善出仕,任国子祭酒,倘若他不肯出仕,希望长公主再去疏通疏通。”
骆苕闻言又是一惊,定定地看着凌文袤,好以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皇帝骆骞刚刚崩逝,凌晖选择在这个时候,请大儒颜资善任国子祭酒之职,凌晖这是想破釜沉舟?“君臣父子”四字不管如何解读,打在凌晖这个不臣之臣的脸上绝对合适。
可凌晖重新整顿国子学,骆苕对此无可置喙。
骆苕和白言霈师从伏旼,伏旼师从颜资善,颜资善一直对白言霈颇为赏识,而骆苕曾经帮过落困的伏旼。
若凌晖请不动颜资善,让她再去疏通疏通,这么看得起她,真是受宠若惊,甚至可以说是惶恐。
骆苕斟酌片刻:“伏旼是颜资善大先生的得意门生,你们连颜资善大先生的学生都敢动,何须我一僧尼去疏通。”
凌文袤背着一身朝阳,玄色衣袍开始发烫,他说:“哪动他了?好吃好喝地供着,昨日连你的那些门客一起放了。”又闲闲道,“你做你的僧尼,我们只当你是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的那种。”
连着那些门客一起放了。
骆苕已经好久没想起那些门客,说的俗一些,只是为那些门客提供个吃住的场所,无需她去记门客的名字,旁人会帮她记住,门客之间也会记住彼此,养过多少能人异士,养过多少酒囊饭袋,不计其数。
这不,凌氏已将她曾经的门客找了出来。
那些曾经的门客,与伏旼可有关联,她不得而知。
骆苕也跟着悠闲起来:“你们可真喜欢先兵后礼,我或许还吃你们这一套,大先生未必会。”
凌晖对她也是先兵后礼,将她囚禁在采撷宫险些渴死,如今又像是百般依顺,纵容她的一切,只怕礼后还是兵。
“或许吧。”凌文袤对她的话有不同的看法,缓缓说道,“凡事也有例外,颜资善大先生或许就吃这一套呢,要不然你的墨守先生,他的得意门生伏旼,怎会屈尊入宫,以伶人的身份为宫宴抚琴,换做旁人早一头撞死了。”
伏旼的文人风骨,有时不见得能贯彻到底。先前缄口不承认口诛笔伐凌氏,却折骨一口答应以伶人的身份去宫中抚琴。
伏旼师出颜资善。
有其生徒必有其师,也未尝不可。
闻言,骆苕正色凝住凌文袤。
堂而皇之地将人抓进廷尉大狱,又随心所欲地将人放了,如今,凌氏也只敢欺负寒门子弟。
凌文袤却将双眼瞥开,望向被取掉舌的风铎,不得不开始虚虚认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争一时得失,你的先生伏旼便是这样的人,刚才是我说错话。”
毕竟算是有求于人,一句话将他们一脉师徒三全给得罪,认错认得带劲也憋屈。
“我替先生谢谢你如此夸他。”骆苕满意地定住一瞬,说,“大冢宰若请不动大先生,既这么高看我,我愿意去疏通,只是,行得通行不通我没有任何把握。”
“诶。”凌文袤转回头看着已经满面春风的骆苕,说,“发现你变脸变得挺快的。”
骆苕不置可否:“因为你夸我的先生能屈能伸,不争一时得失,正好是我爱听的。”
“这样便能开心?”
“能。”
凌文袤开始抹额上渗出的汗,嫌弃似的一皱鼻:“我这驴,使得可不怎么开心。”
骆苕笑着问:“你父亲为何老让你盯着我?”
凌文袤无所谓地厚起脸皮:“大约是我为人实在,又不记仇还能干,跟女人好说话。”
一听便是满嘴胡话。
骆苕虚虚附和他,说:“是,这倒不假。冲着你这副实在又不记仇的模样,今日,我竟有了一丝还俗的念头,前缘已断,后缘倒想跟你续上一续。”
“这么快?”凌文袤眼眸一深,带着些许趣味,双臂抱胸,唇角勾笑问得似真非真,“你可敢?”
风帽垂纱已经开始发闷,人反而轻松起来,骆苕笑了笑,回得不假思索:“问我敢不敢的时候,你犹豫太久,我自然就不敢了。怕到时被你这副,不记仇的样子给蒙蔽住,丢了性命,得不偿失,我最怕背后捅刀子的人。枕边人,还得是白言霈那样的,见我一眼便对我掏心掏肺才行。”
掏心掏肺的白言霈,让骆苕方寸之地开始痉挛,原来连玩笑也是开不得的。
近两年,骆苕有仔细去想那些与白言霈的过往,是否是白言霈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才对她好,亦或者是自己年幼,好哄骗。
言霈,言霈,他将能说的话对她一人说完,那些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的,他总是慢条斯理,逐字逐句细细讲给她,而面对她的莫名骄纵,总会无声无息地稳定她的情绪。
于私,找不到这个人的任何错处。
于公,是她没用,没能护住他。
骆苕瞥一眼冷脸的凌文袤,挂着笑转身下长廊。
“回了,天热。”她提声,“进去吃水。”
凌文袤脸色铁青,她竟污蔑他背后会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