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游廊,几座院落,抵达东面他母亲单独所辟的“崇趣堂”,侍女引他入内。庭院老梧桐树下,赫连萨朵手中正拎着一竹笼,抬眼看向凌文袤。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来啦。”赫连萨朵将竹笼塞进侍女怀中,利索起身,“阿母都等你好久啦。”
“阿母。”凌文袤衣袍板正,叫的却是很甜,“天热,洗了个澡。”
赫连萨朵抽帕抬手给凌文袤擦汗,母子二人常年聚少离多,每一次相聚都让赫连萨朵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幸亏此次能待久一些。
一转眼,她的儿子都长成了倜傥模样。
“还没用过饭吧?”赫连萨朵一面问凌文袤,一面急切地指使侍女,“快去让厨堂做几道郎主喜欢的菜。”
侍女领命退去。
凌文袤接过赫连萨朵手中的绸帕,胡乱抹了一把,再一看,绸帕上留下的汗印自己都不好意思还给赫连萨朵,堪堪笑起来。
赫连萨朵也跟着笑,埋怨:“你也真是的,在家还穿这么周正做什么,大衫一披不知凉快多少。”
赫连萨朵知道每次凌文袤见她都穿得极其周正,好让她这个母亲知道她的儿子稳妥持重,再次远行也少些操心牵挂。
“见阿母,自然要穿得周正。”
凌文袤随赫连萨朵坐向树荫下的凉榻,戳了一下案几上的竹笼,里头硕大的蝈蝈随竹笼滚上半圈蹦跶一下,竹笼跌下案几,凌文袤当空一抓,稳稳接住,放回案几。
赫连萨朵最常听凌文袤说——
为阿母,自然要……
为阿母,必须要……
为阿母,无所谓……
赫连萨朵让侍女给凌文袤摇扇,凌文袤直接示意侍女把蒲扇给他,凌文袤手劲大,一摇,同时将母子二人罩在凉风里。
“人长得如此好看,又穿得这么周正,该给你心爱的女子看看才是。”赫连萨朵又开始老生常谈。
凌文袤脸颊一抽,想起自己宅院里母亲给安排的几位侍女,“嘶”了一声,笑:“阿母啊,每见您一回,您就念叨一回,儿子都不敢往您这儿来了。”
手中蒲扇一滞,看向赫连萨朵,傲娇道,“这世间的女子,谁能配得上您的儿子呢。”
“哟。”赫连萨朵打趣,“真是见你一回,脸皮厚一寸,阿母都替你害臊,这世间的女子一瞧你这德性,还不得绕道走。”
赫连萨朵很清楚,凌文袤的正妻,她和凌文袤都没权决定,运气好,碰上个凌晖指定的,凌文袤差不多中意的,已然很不错。
与凌晖的原配昭阳公主相比,赫连萨朵只能算是继室,凌文袤和世子凌承佐同为嫡子,区别却显而易见。
如今这个节骨眼,看中嫡庶长幼尊卑的凌晖,定要把这个儿子的婚娶之事拿捏在手里,凌文袤所娶之人的家世高不能,低不成。
极有可能待到大局稳定后,她儿子的婚事才能做打算。
姬妾倒无所谓,赫连萨朵希望凌文袤多少开化一些。现下困在京都,宫中职务也已撤去,要是还窝在内宅陪老母,凌文袤心里会闷。
“绕就绕呗,谁让您把儿子生的好,眼光高。”凌文袤闲闲呼出一口气,这天已经闷得能掐出水来。
只等下雨。
赫连萨朵嘴角一撇,笑着瞥瞥眼:“那长公主,可入你的眼?”
赫连萨朵没由来的一问,让凌文袤摇扇的手好似不那么自在,他皮笑肉不笑地冲赫连萨朵摇头干咳两声,并未答话。
“这都入不了你的眼?”赫连萨朵看着凌文袤,跟着摇了摇头,“你这不是眼光高,是压根没长眼,阿母是头一回见,皮相骨相都生的这般好的女子,只是,可惜了,可惜世子没那福气。”
凌文袤半阖起双眼,今日已是二回听见有人夸那个人了,他貌似不在意地问:“怎么突然提起长公主?”
什么皮相骨相好,只剩下皮只剩下骨,不见能抓的着的肉。
养养便会有,养好了也不一定是他的池中物。
“阿母只是随口一问,你说自己眼光高,大嵘最拔尖的不就是长公主吗?没成想你的眼睛果真是长在头顶上。”
赫连萨朵这么一答,凌文袤心里便落在了实处,今早他父亲对他说的话他母亲并未知晓,亦不是在试探他,要不然他母亲一定不等他睡醒就会去寻他问个清楚。
其实,他根本不想参和进这些勾心斗角里面,京都朝堂上的事应当归世子凌承佐所管,他愿意为了凌氏,为了赫连氏远离朝堂纷争,听从父命镇守一方,做个心无旁骛的朝臣,何况如今京都之外的地方更需要自己人。
若在京都再多待些时日,牵扯进去的心神、人脉会越多,人人都怕人心不古,他的父亲会怕,他同样怕,怕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至于长公主,一位没落的皇族贵女,褪去宁华长公主尊荣,不惹事生非,推来搡去地配给他,倒也不是不行。
拉回思绪,凌文袤只是糊弄似地笑了笑,又轻巧地将话题带远以一些:“阿母啊,您说一个人的容貌真这般重要?又不是三头六臂非比寻常,还不是一张嘴吃饭,一双腿走路。”
“你呀……”赫连萨朵盈盈笑意没敛住,傲娇道,“真是得了一身好皮囊不自知,亏你也是饱读过诗书的,这天底下的人,不论男女,只要容貌出众,史书上都会记上一笔,你说重要不重要?”
如此清奇的看法,倒是头一回听说,可单单容貌俊美恐怕进不了史书,能留一笔容貌,在史书里至多算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是,母亲说它重要便重要。”凌文袤眼梢轻挑,态度认真地仿佛在说旁人,“长公主啊,生的倒不差,入了眼又能如何,就她那身份哪能随便娶,我可没那心思。说不好听的,那是让我嫁她,让我嫁她,除非先把我挂在家祠的墙上。”
按如今她和他的身份,要是能娶,也是她娶他,驸马都尉,他从前往后都没那念头。
凌文袤脑中呈现出俞州竼城家祠里,挂着的那些先祖画像,都是夫妻成双的,神态祥和,体态丰腴端庄。
死了的人才挂在家祠墙上。
闻此,赫连萨朵明显一愣。
“你舅父老说你脑子转的快,只是直了些,今日你阿母真算见识了。问你入不入眼,你倒好,直奔嫁娶,尚公主到你嘴里被你嫌弃至此,也只有你了。”赫连萨朵哭笑不得,对凌文袤说生死忌讳的话也没在意,还接了上去,“都想到家祠的墙啦,想挂在家祠的墙上,好歹先生个一儿半女出来,有个后给你挂。”
终于,天起了风,搅动浊气。
凌文袤后颈乃至头皮一阵凉飕飕,他母亲的跳脱思维有时候他都觉得自愧不如,弯弯绕绕还是饶回嫁娶子嗣上。
赫连萨朵是真着急凌文袤的子嗣。
凌文袤唇角一扯,睁开双眼,带上些许笑:“阿母向来知道儿子心性,您拿长公主诓问儿子,儿子总要想仔细些回答。”
“阿母可没诓你。”赫连萨朵说,“今早,你父亲告诉阿母,往后不用你在宫中当差,也不用隐去身份躲在外宅,只让你留在京都不可回湧州。说句实在话,阿母头疾已愈,勿需你陪在身侧,阿母希望你,去外面走动走动,多看看京都城的女郎们。”
“女郎们?们!?”凌文袤眼眸随之一冷,“是父亲让阿母如此劝我的?”
大嵘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擅嫉,这京都的女郎们都是富贵女,谁肯做妾,多几房姬妾还不得闹翻了天,不是谁都像他母亲一样,对此事全然不在意。
“不是,也是。”赫连萨朵心虚,没敢看他,“走动走动是你父亲的意思,多看看京都城的女郎们,是阿母劝你的。”
凌文袤慢慢呼出一口气不再纠结,阖眼,轻飘一句:“女郎有何好看的,看对眼了又不一定能娶。”
赫连萨朵还是哑了声,她的儿子一门心思拧在军功上。
风拨动凌文袤头上不服帖的细碎毛发,杂乱无章地撩起,又杂乱无章地抚顺,手中捏着的蒲扇盖在方榻的草席上,随风势一颤一颤。
东面的仗还没赢回来,他的舅父让他稍安勿躁,说东寇兵强马壮,此事需从长计议。
母子二人就此静默着。
凌文袤突然极认真地问赫连萨朵:“阿母可知,世子为何迟迟不归京?”
赫连萨朵嘴角闪过一丝僵硬,深深看了凌文袤一眼摇摇头,良久才道:“此等大事,暂时与你我母子二人无干系。”
大事,暂时,无干系。
母子二人的谈话三分真意全部覆盖在七分随意之下,二人确实很好奇世子凌承佐为何不归京。
凌承佐十岁之前在别处教养,十岁之后一直跟随在凌晖身边,之后因杀文士,避去了傕州,再后来便一直未回过京都。
期间凌晖多番劝回都未果,因何原因,凌晖不说,他们便不会相问。
如今这朝局,世子是时候归京拢一拢京中势力了。
浓云卷日,雷电轰鸣。
“要下雨了,回屋。”赫连萨朵若无其事一笑,起身,“先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