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满是灰尘草料浑浊的土腥味,祁霁睁开眼,无声注视着头顶挂满蛛网的房梁,记起她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济农变法后,陪父皇南下巡游的路上。
祁霁十二岁入朝参政,一开始只是立于殿下旁听,可十五岁那年突逢祁骁病重,朝中无人,病榻上的祁骁便命她出面主事,由高震、魏兰庭从旁协理。
而那时的大康,正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地步。
大康以农业为基,境内百姓几乎全部都是农人,每年稻谷产量可达万吨,但除此之外,种茶养蚕、制陶调香、冶铁铸铜,却是一概不精。
大康靠粮食出口与各地进行商贸,但对各地来说,粮食种植,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毕竟粮乃民生之本,天底下有哪个地方是不种地的?所以即便大康不出口粮食给他们,他们本地的粮食也能自给自足。
可大康却被其余各地扼住了要害——毕竟你有粮食,我也有粮食,若你的粮价与我的粮价相当,那我又何必偏要买你的粮食?
与此同时,大康百姓却要不停地从这些地方买入其他东西,这里面陶器香料倒也罢,可铁器布匹却是万少不了的,如此一来,大康的粮价自是会被一压再压,可即便是贱卖,也依旧有不少人的粮食卖不出去,只能烂在地里。
长此以往,大康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
人们不光过的十分凄苦,更毫无尊严,就连境外的三岁小儿,提起大康,都要跟着大人们蔑其一句“只会种地的草木愚夫”。
面对这样的情况,接手政局的祁霁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开库放粮。作为粮食大国,大康国库中囤积了巨量的粮食,按照当时的粮官计算,即便五地百姓全都不耕种,这些粮食也三年都吃不完。
可祁霁却将这足以叫各地百姓吃三年的粮食全都一股脑地放了出来。这些粮食从国库秘密流入大康民间,后又以商贸的途径被倾销各地,顷刻间就将粮价打压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步。
而对于其他各地来说,粮价如此之低,从大康买粮食甚至比自己种粮食还要划算,那就根本没有种粮食的必要了。于是在大康粮价的影响下,各地都开始有了动作,他们将本地的耕地更多地用于冶铁制陶、养蚕缫丝,粮食则依赖于大康供给。
谷米贱如土,菽麦海如沙,按说在这种情况下,粮价腰斩,承受冲击最大的必然是以农耕为生的大康百姓,百姓苦不堪言,一个不慎更会引起民变。这时的祁霁,又做了第二件事。
开库放银。
大康基业百年,如今虽说四分五裂由盛转衰,可国库倒也还有些积淀,祁霁开库放银,并将这些银子借由各种形式发放给大康百姓,银钱撑鼓了百姓的口袋,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将大康百姓的购买力提高到了一个空前的程度。
于是在各地放弃耕种,开始生产陶铁茶布时,一朝乍富的大康百姓也在不停地购置采买。
这一来一回进一步刺激了其他地方的货物生产,一时间各地商贸往来频繁,甚至连一些只有富家贵族才用得起的陶器丝绸,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就这么过了三年,大康国库终于被祁霁被挥霍一空。
朝中到处都是嘲讽祁霁无知妄作、竖子不足以谋的痛骂声,甚至有几次在魏兰庭及其一众党羽的煽动下,各路权贵争相发作,几将大康王朝冲击的摇摇欲坠。
这其间若不是有两朝元老高震在旁鼎力支持,祁氏江山只怕在那时就要改朝换代。
而到了第三年的秋收,祁霁终于再次有所动作。
她颁布法令,要求所有对外的粮食贸易都要在户部登记备案,同时收回了大康境内所有粮食谷物的定价权。
在价格上,祁霁将大康境内的粮价抬高为原来的五倍。
九州中原转眼炸开了锅。
粮价抬高五倍,这比之三年前的价格还要高出许多。
此时正处在各地全面毁耕弃田之后,窑炉坩埚刚开始使用,育好的桑苗也才初见成效,若是此时将其毁去再重新耕种,不说其土壤是否还适合种植,就说期间亏损,就不是这些地方和百姓所能承受的。
于是反应过来的各地也紧跟着抬高物价,以期还能用先前的手段掣肘大康。
可三年放银,不光让大康百姓顺利度过窘境,也令其早就购置了足量的布匹铁器,甚至就连陶器香料,也都不算是紧俏货。是以若非十年八年,这样的反制根本不会对大康有丝毫效果。
事已至此,各地再没有了能钳制大康的办法,反而纷纷被祁霁捏住了命门。这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大康的贸易规则。
三年布局,祁霁终于带领大康重掌商贸主动,她用事实告诉所有看不起大康、嘲笑大康百姓只会地里刨食的人:即便只会种地,大康百姓也依旧不是他们能肆意拿捏羞辱的“草木愚夫”。
而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让大康百姓有了尊严。
苦日子数十年如一日地过惯了倒没什么,可谁愿意天天被人指着鼻子骂野人?如今也终于让他们等到这一天,叫这些人来求他们了。
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件事在大康百姓心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两个字——
痛快。
经此一役,祁霁在大康名声大噪,不光赢得百姓的交口称赞,就连那些蠢蠢欲动的侯爵显贵都对此哑口无言。史官们则更是奋笔疾书,他们事无巨细地记下祁霁在政其间的一言一行,并给这三年变革起了个名字,谓之,济农变法。
济农变法是祁霁入朝辅政的成名之战,从此以后,自祁骁继位后日渐势弱的祁氏才终于又有了与魏兰庭及其各路诸侯分庭抗礼的能力,而已至耄耋之年的高老,在切实看到祁霁的治国之能后,也得以安心离开朝堂。
再后来祁骁病情转好,尤有余力时还陪祁霁去了一趟南下巡游。
深宫大院,挡住了多少惆怅惘然的目光,那是祁霁第一次走出宫门,也是祁骁最后一次走出宫门。
南巡的马车一直走到大康与景阳的交界,沿途尽是闻讯赶来看望他们的百姓,这些百姓拥挤着、沸腾着,高举起双手向她热烈呼喊,脚下更因激动的推搡而来回踩踏,溅起大片飞扬的尘土。
刺鼻的土腥味涌进鼻腔,就呛得祁霁别过脸发出阵阵咳嗽。
“快看,这就是咱们的康宁公主!”
噪杂中祁霁听到有人这么说。
“多亏了康宁公主,要不然我家里的粮食,还要这么一年一年的烂下去!”
“谢谢康宁公主!”
“谢谢康宁公主!”
这就是被她庇护着的大康的子民。
祁霁转回头,于一片沸然尘土中看向远处,那里人头攒动络绎不绝,拜谢声此起彼伏,隆隆作响,如锣鼓喧天。
思绪越飘越远,半梦半醒间,祁霁忽然听到一阵细微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