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尽管两人已经屏息,还是能闻见千年尘土下淡淡的霉味。
触目是一片黑暗,殷唱阳立时回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
四周安静得过分,殷唱阳放轻脚步,和俞灯青背抵着背,缓慢朝殿内移动。
尽管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能在夜间视物,但在殿内不知怎么的,殷唱阳看不清前方,眼前像蒙了一层阴翳。
他猜想俞灯青也是如此,正要转头,有冰冷的水落在额头。
殷唱阳悚然一惊,当即伸手抹去,他放在鼻尖轻嗅,并不是血。
飞升大能的洞府,再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漏水吧?
心念一转,殷唱阳立刻去拉俞灯青,但迟了一步!
“殊行?”
对方话音未落,就消失在原地,殷唱阳抓了个空,掌心里还沾染对方余温,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殷唱阳难堪地闭上眼睛,明白对方是陷入到幻境中了,并且在那个幻境中看见了他最不愿想的人、他那该死的大师兄——贺殊行。
酸涩的苦水咕嘟出泡沫,化为有如实质的黑水流淌过殷唱阳脚边。殷唱阳发现不对,立刻抬脚,但已经晚了。
黑水中伸出一只手,拽住殷唱阳脚踝,拉扯他,一把拉入水底——
殷唱阳重新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回到那个幽深的水缸里。
那年隆冬,在他下冰湖没捉到鱼,甚至差点在湖中溺死后,他侥幸游上岸,捡了条命。
可在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城主夫人以他身子骨弱,需要好好将养为由,将他发配到城郊的农庄上。
而殷唱阳的身体也确实落下了病根,大不如前。在痊愈后,成了个多见点风就着凉的病秧子。
在之前半年里,他拖着病躯,躲过好几次杀机毕现的“意外”,直到在今夜着了道。
趁他病得昏沉,庄子里有人纵火。
等殷唱阳醒来时,院子里的浓烟和火光已经汹涌到难以通行。
殷唱阳拼死跑出来,手臂被大片灼伤。新旧伤交叠,他脚底发飘,而周围火势又愈发凶猛,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抱着临死前搏一把的心思,殷唱阳躲进厨房的水缸里。
滚滚浓烟从头顶飘过,殷唱阳沾水捂住口鼻,手臂上的伤皮肉外翻,有浑浊的黄水渗出,浸染了一缸清水。
随着水位越来越低,缸体也越来越烫,殷唱阳感到水逐渐变得温热。不知是水缸先被烧裂,还是他先被活活煮熟。
如果能活着……殷唱阳想,他要回去,他要让抛下他对他不闻不问的人感到后悔,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死在这?
意识渐渐涣散,殷唱阳感到脑袋晕乎乎的,他用力咬舌尖,因为浑身痛到麻木,这一下他没觉着疼,只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而空气中也弥漫着一丝掺着甜的焦苦味。殷唱阳起先以为是身上哪里被烤熟了,自知大限将至,他闭上眼。
“吱咿”一声,厨房的门被推开。
殷唱阳猛然睁眼。
他看见一个人,那人站在憧憧火光中,在炽热的水汽里,模糊得像海市蜃楼。
来者缓缓走近,火焰如海水退潮,自发为他辟出小道。
那人有着清俊端丽的脸,看过来的视线似有悲悯,像佛陀,也像床前清冷的月光,触不可及。
他身上纤尘不染,手上却拿着什么——那是个几近融化的糖人,糖浆沾在洁净无瑕的手上,让人惋惜。
“来迟一步,见面礼都化了,”他轻轻道,“送给你。”
糖人只剩下一小半,看不出原形。殷唱阳看见它被递过来,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方见他没接,垂下眼睑,自言自语似的:“烧伤的地方确实不便碰糖浆。”
殷唱阳正觉着怪异,在下一刻,那人就将糖人举到他嘴边。
“那你尝一尝吧。”
化得稀烂的糖人接近鼻尖,殷唱阳盯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焦糊的浆液充斥在唇齿,殷唱阳正为自己的举动而震惊。
在下一刻,对方按住他的脖子,施以一个吻。
糖浆的焦苦味道蔓延开来,殷唱阳皱眉,甩手就要释放攻击类的法术。
然而手却被握住。
血液开始逆流,被羞耻和憎恶冲昏了头的殷唱阳狠狠咬下,血液的腥甜中和了糖浆的苦涩,那来自对方唇舌,变成一种全新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对方眉梢轻颤,捧起他的脸,像蟒蛇加深绞杀。
殷唱阳成了断翅的鸟,在雨夜被巨蟒盯上。白羽凋落,血珠渗出,他呼吸不上来,那种寒意像琼枝上的花雪簌簌落下,激起一片战栗。
他气得浑身发抖,就听见对方笑了一下。那笑一晃而过,暖融如春水,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
殷唱阳终于明白对方吻他的用意。
他体内的海兽妖丹正被无情吸走。那是俞灯青给他的!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眼前人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相反还总被玩弄于股掌间!
殷唱阳怒目而视,无法不流露出怨恨,他愤怒得五脏六腑都在痛,心口远比其他地方滚烫,脸色一片惨白,双目却亮得惊人。
对方忽然盖住他的眼睛,气息微乱道:“师弟,你最好别这样看我。”
在沉沉黑暗中,俞灯青送他的妖丹被吸走;在一片火烧房梁的毕剥声里,对方终止了这个吻。
像来时那样,贺殊行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殷唱阳被弹出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