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都被标记“错误”的路。
尘微被持续疼痛折磨得晕晕醒醒状态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终于有所平复,智能仪器监测的疼痛指数恢复正常。
霍宁憎一直把人抱在怀里,都没怎么合眼。他能感觉到,尘微只有在他怀里时,会安稳稍许。
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尘微身体各项机能越来越差,导致他自主呼吸能力大幅下降,也无法维持内循环系统运行,为了保证摄入充足氧气必须戴呼吸机,但被抱的姿势不利于气管畅通,平卧位最佳,霍宁憎只能守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撑不住假寐时就趴在床边。
精神稍微好些的时候,尘微会和霍宁憎说说话,哪怕说得再慢再轻,霍宁憎都会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听,而后温柔回应。
然而往往说着说着人就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他们已很久没有过一次完整对话。这种情况还在恶化,尘微说的话越来越短,陷入昏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尘微床边醒来,霍宁憎一睁眼竟发现床上人正凝视自己,他瞄了眼智能监测仪数据,尘微已醒了近四个小时,打破了他一周以来的清醒时间记录,此时还正值深夜。
“怎么不睡?熬鹰呢?”霍宁憎轻笑道,捏了捏他手指。
尘微张了张嘴,缓慢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发出微弱的声。
“我不敢……我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只能……永远……留在今天了……”
霍宁憎几乎咬碎自己的牙,才将气势如虹的创巨痛深转换为安心落意展现在尘微眼前,他大掌将那只皮包骨的手包裹得密不透风。
“别怕,微微的明天,霍爷替你守着。”
尘微手指在他温热掌心轻轻勾了勾:“想……喝奶茶……想……去看海……”
“好。”霍宁憎的柔吻落在他额头,“我来安排。”
尘微轻眨了下眼,似乎有些愉悦,也终于安心入睡。
第二天醒来时他看着精神不错,甚至能自己坐起来,但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他们不敢提及那个叫“回光返照”的词。
霍宁憎亲自为他穿衣服,想着海边风大,从头到脚给裹得严严实实。而后将人抱上轮椅,把便携式呼吸机的鼻氧管仔细插入他鼻间。
他的身体状况不能出星,霍宁憎挑选了一处距离风景都适宜的本星海域,并提前做了清场,医疗团队带着设备随行。
推着轮椅在沙滩上慢慢行进,太阳还没露头,天边已被渐变橘黄暖光层层晕染,连带着海水都铺开大片的橙蓝。
到达看日出最佳点后,霍宁憎控着轮椅停下,拿出轮椅椅背后挂着的保温箱里的奶茶塞进尘微手中,而后蹲在他面前。
尘微如镶碎钻的浅灰色眼眸被朝阳的霞光万道映得熠熠生辉,病气被照射得消失殆尽,霍宁憎突然回忆起在M.拾欢和尘微重逢时的场景。
“好看么?”他问。
尘微捧着热奶茶轻轻点头,他眸光寸寸下落,从远方日出落到霍宁憎脸上。
霞光和渐升的太阳被浓密睫毛遮了大半,万丈光芒似被阴霾压碎,无端生出幽深凄哀来。
霍宁憎拇指抚过他睫毛柔笑:“没你好看。”
尘微缓慢抬手小口嘬奶茶,自从没输造血剂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喝,所以有些贪婪地多喝了几口。
霍宁憎知道他身体情况不应该碰这些,但看着他满足的神情,实在不忍心夺走那杯奶茶,只是温声劝慰:“再喝三口,我们就不喝了,好不好?”
尘微听话地真的就再喝了三口,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霍宁憎也凑上去缱绻舔舐。
“借你一点甜。”他重新蹲下,抬头深望进他眼底。
“霍宁憎。”尘微缓慢而有些颤抖地抬起右手捧住霍宁憎左脸,“我爱……”
“不许说。”霍宁憎捉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故作生气轻咬他指尖,“不许把这句话当遗言说。”
尘微便笑了,投射在眼眸上的阴影越来越深,直至眼帘完全闭合,笑意散尽。奶茶自他手中滑落,浅咖色液体溅了一地,向前软倒的身体被霍宁憎稳稳接住。
浅淡的百合香被海风卷得七零八落。
夜色浓稠,不见星月,霍宁憎在阳台上烟一根接着一根。
“少抽点吧。”刚从尘微房间过来的叶棠茗劝道,尽管知道没用,顿了顿,她哀惋开口:“他已陷入深度昏迷,直到……”她没将那个万分忌讳的字说出来,“都不会再醒来。”
“现在已到最后一个阶段,他所有的感知包括听觉味觉嗅觉视觉都在逐步丧失,缓解治疗手段所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现在体温为36℃,但仍在持续下降,他身体虚不受补到连营养液都无法正常吸收了,最迟后天,再晚,再多造血剂也没用了。”
“是生的囚禁,还是死的自由。”她呼出口自肺底抽出的气,“霍爷,你必须做出选择了。”
霍宁憎将手头的烟一口吸尽,浓雾模糊了他的脸,叶棠茗透过白雾见他笑了一下。
“远跖星最灵的神庙在哪?”他问。
凌晨12点,远跖星公认最灵神庙所在的山的山脚下,立着一位戴黑色鸭舌帽的人,他面前是三千三百三十三级台阶,相传若是一阶一磕跪到神庙里,可以求得受最高神明庇护的平安符一枚。
噗通——
只跪过自己家人和南宫衍墓碑的膝盖磕在第一级台阶上,没有任何防护。据说不防护自己受的痛越多代表心越诚所得到的庇护神力就越高。
双手合十拜三拜头点地一个头才算磕完,磕完后必须起身跨到第二阶重新下跪,三千三百三十三级就得这样磕三千三百三十三个。
暗夜下的阶梯没有灯光,偌大山林间,这道平时威风凛凛的高大身影变得渺小孤寂,却认认真真将每一个头都磕得极其到位,尽管超过一千级后每磕一级都会留下他膝盖和额头的血痕、起身时都不太站得稳了,却依旧没怠慢一丝该有的动作。
六个小时后,日出时分金光普照,他磕完最后一级,刚站起来的刹那他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栽倒,幸好扶住了手边的门柱。只稍微喘了两口气,便踏入神庙。
如愿得到那枚指甲盖大小、多花钱选的能够永久保存的纯金材质平安符后,他正准备出门,余光被左侧一面墙吸引,他望过去——
是一面名为“罪孽转嫁”的墙,旁边挂着一些套牌,每套套牌由两块木牌组成,一块红色一块金色,被红金相交的绳子串在一起,根据旁边的说明,只要分别在两块木牌上刻上名字,金色木牌上的人毕生所产生的罪孽都会转嫁到红色牌上的人身上,自此金色牌上的人将无罪一身轻,顺风顺水,长命百岁,而被转嫁的人需承担双份业障,些辈子赎不完的罪下辈子继续。
前提是刻牌子的人必须是被转嫁的那一个心甘情愿下刀。
高大却踉跄的身影已离开,来神庙祈福的人熙熙攘攘。原本空空荡荡的“罪孽转嫁”墙突然多出一套牌,金牌上刻有“尘微”二字,红牌的三字则为“霍宁憎”。
晨风拂进神庙,撩得整面墙上唯一套牌碰撞得当啷一声响。
霍宁憎那双向来只会握抢的手正一针一线缝着尘微衣领内侧,那里面有他刚刚放入的平安符,他缝得不大好看,却在收针时将线头系成蝴蝶结。
而后坐在床边,凝望了床上人许久许久。
柔软的吻覆在百合印记上,他双目深阖。
微微,恨我吧。
起身出门,椅靠冷硬墙壁,他拨通谭丞电话。
“明天,准备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