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漓汀苑坐落于城郊一隅,白墙青瓦的围垸,远远能看到有白杨垂柳的树影斜出。
正门朱漆有些淡褪,但门廊高阔仍是气派。
薛阮入门步过前院的青石板路,走过一间小小角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亭台水榭,画廊回转。
像是步入一湾湖水,整个连廊建在水面之上,莲荷成片随风摆荡。
她远远望向湖心八角亭,渐渐加快脚步。
亭中一张石桌,上面两盏茶还腾着热气。
一人背对着她坐于桌前,墨发随风飘动,人却安坐原处似乎不曾察觉来人。
可等她走近,那人却率先开口。
声音干涩哑黯,像胡乱刮擦的琴弦扯出的杂音,令人下意识想避过。
薛阮脚步一顿,随即大步向前走到那人身前。
燕君尧一身晴山蓝宽袖绢纱长袍,虽是初夏,他腿上仍盖着一张月白织锦薄毯。
不过数日未见,人却像秋落霜雪般迅速消瘦凋敝,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无一丝血色的唇抿着。
“你不该来。”
粗冽沙哑的声音,如利刃刮擦耳骨,薛阮喉咙微动,屈膝蹲在他身前。
“燕君尧,你真可恨。”
“你……”她声音紧了紧,随即垂下眼帘,“你自己躲在这好地方过神仙般的日子,还不许我与你相见。”
“在王府时我从来是患难与共,如今有福你却不要我同享。”
她用力闭了下眼,随后嗔怪地瞪着他。
“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已不是你的暗卫,你若再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可不饶你。”
她将随身的佩剑故意重重放到石桌上,起身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
燕君尧默默看了眼,那是曾经他送她的长鸣剑。
原来她还留着。
桌上两盏茶,薛阮拿起一杯塞到燕君尧手中,将另一杯放到唇边吹了吹。
“茶都好得很。”
燕君尧双手握着茶盏放在腿上,没有喝茶也不看她,别过头望向亭外水面,两只鸳鸯交颈相卧,躲在荷叶下乘荫。
只羡鸳鸯不羡仙。
看到他的第一眼,薛阮心中便大致明了,那日他在善堂所说,此生不见是什么意思。
他多年身负暗毒,上次胸前又被她贯穿刺伤,没有竹岐全力相救,想必他早无生路。
此番为救她,时疫侵体还一拖再拖,想必那时日渐好转的样子全是他着意竹岐配合,作出的假象。
如今看来,用灯尽油枯形容他也不过分。
“你这宅子大得很,应该空得出一间房给我。”
薛阮看够了水景,起身将桌上的剑拿起来放到他腿上。
她刚刚暗自观察过,燕君尧坐着木轮椅想必现下已不方便再站起来。
故而她很自然的走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回廊走去。
潘仁一直在亭外远远候着,这会儿迎上来准备接手,薛阮却并不让步,只转头问他。
“走哪边?”
一人在前面带路,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椅子木轮翻滚时发出的声音。
燕君尧的寝殿离得不远,园中一条宽平的石板路,两侧用白色碎石铺平,院中种着几棵木槿,正是结花苞的时节,几朵贪早的花瓣已徐徐展开。
只是这寝殿门口有几级台阶,潘仁弯身正准备扶燕君尧起来,便被薛阮制止。
“我来吧。”
她压上椅子下木轮的保险,将长鸣剑递给潘仁,随后握住燕君尧的手腕,绕过自己的肩膀将他担起来。
燕君尧一路不曾开口,这会儿被她扶起来,倒像是想自己走。
薛阮扶着他腰背的手用了些力:“你靠着我,别摔了。”
几步台阶,两人走得小心翼翼,颇费了些力气。
潘仁将椅子搬进来,薛阮才扶他坐下。
这寝殿通透明亮,摆放着成套的黄梨木雕花家具,一道八折连扇屏风,将薛阮视线阻隔。
两侧的棱窗皆开着,一阵过堂风过,薛阮收回视线,才发现燕君尧的鼻尖已沁出汗来。
薛阮将一侧的窗关好,回身问潘仁。
“竹岐呢,怎么不见他?”
“竹岐公子已经离开杭南了。”
旁边的燕君尧骤然咳了起来,由轻变重,徐徐渐急。
他抬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清瘦的手背经络尽起,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潘仁见状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急忙塞进燕君尧口中。
“快,主子,吃下去就好了。”
他一边顺着燕君尧的背,一边抬头招呼。
“姑娘,水。”
一双仿佛钉在地上的脚这才忙起来,薛阮慌乱转身去倒了杯水来。
温水过喉,那咳嗽才算停下来。
潘仁看着薛阮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随即询问燕君尧。
“主子,要不去歇歇吧。”
原本苍白的面色因刚刚剧烈的咳嗽,浮上些血色。
燕君尧掩着唇,无声点点头。
院中木槿枝叶繁茂,遮下树荫片片。
薛阮站在树下,这才发现院中另有乾坤。
一堵白墙花窗隔断,她走进才看到,后面放着几只莲缸。
那大小样式,与她记忆里薛府院中的一模一样。
她退了两步,听到身后潘仁的声音。
“姑娘,随我来吧。”
如在王府时一样,薛阮被安排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
这虽比燕君尧的寝殿稍小,但格局布置也算用心别致。
潘仁站在门前,看向她的神情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