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最早察觉朝露透身上存在着某种奇怪的状况,是在1997年7月一场象征加茂家和朝露家联姻的婚礼之后。
虽然五条悟也是受邀出席的贵宾之一,但是他对新郎新娘的姓名和样貌并没有留下印象,只记得新娘是他朋友朝露透关系很差的亲戚。而他能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婚礼前一周朝露透来五条家玩,他被迫听了朝露透许多乱七八糟的碎碎念。
仪式结束后,大家都要赶去酒店了,可五条悟注意到朝露透前脚把那把刀交给别人,后脚就跑去这座神社的特色景点“灵泉占卜”。因为没看见有人留下来跟着她,五条悟犹豫再三还是站在原地多等了她一会儿。可她在那个角落待了差不多五分钟,看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说起来,五条悟一直觉得朝露透很幸运,明明也是被人重金悬赏要杀死的对象,但她却能过着正常生活,可以不带咒具不带护卫一个人去做很多事。不过幸运保不了命,他听叔叔说她上个月遭到诅咒师袭击而去医院住了几天。她的身体素质肉眼可见地差,赤手空拳应该打不过诅咒师。
毕竟是他的朋友——虽然1月时他只是出于个人的好胜心当着一众大人的面随口一说,一直想找机会澄清一下,但是这段时间他什么也没做就收了朝露透很多东西,有的他还挺喜欢的,澄清的计划不得不一拖再拖,所谓的“友谊”便维持了下去——,还是活久一点比较好,否则家里待着更没意思了。
最后五条悟等得不耐烦了,干脆走过去提醒她。他站在她身后,直接问:“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料朝露透反应很激烈。她发出了“噫”的短促怪声,同时惯用的右手臂猛地向后扫来——这种攻击当然打不着五条悟,就连她身上羽织的衣袖也没有拂到他的脸——,然后她就跳到左边去了,接连后退好几步,摆出非常绵软的格斗架势。她瞪着眼睛,脸颊线条紧绷,紧紧咬着嘴唇,咒力在手臂中聚集,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她特别紧张。
而且刚才朝露透跳起来的时候额前的头发飞了起来,五条悟看到她右眉的位置有一条比她的眉毛还显眼的长伤疤。
因为觉得她的反应莫名其妙,再加上那种伤疤出现在小孩子的脸上实在很有冲击力,所以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对峙,直到五条悟发觉躲在远处的五条家的护卫们有些按捺不住了,才不得不打破沉默:“那张纸泡过水,你确定要这样捏着它吗?”
“……哦。好的。”朝露透脸上的神色逐渐被意义不明的懊悔取代,很快她的咒力也平静下来,“谢谢你提醒我,五条。这可是个好签,不能弄破呢。”
朝露透当着他的面将拳头里那张纸小心展开。纸的确被捏破了,看起来没办法折起来绑在旁边的架子上了,但幸运的是纸张上部分字还能看清楚。五条悟发现所谓的“好签”不过是“中吉”时,有点想嘲笑她。
但看到她的身体还不住发颤,而今天的气温可以说十分炎热,五条悟就什么都没有说。
“中吉”的圆圈外还有十个方格,对应十个不同方面的占卜内容。五条悟扫了一眼幸存的内容:“学问”下面是“一帆风顺”,“疾病”下面是“请保持积极心态参与治疗”,“丢失的东西”下面是“无法找回来了”,“恋爱”下面是“请对那个人敞开心扉吧”……
五条悟感觉这些话太空泛了,套用在谁身上都合适,忍不住用嫌弃的口吻说:“与其信这个,你不如去本殿那边投钱许愿让你胆子变大一点。虽然都是被骗钱就是了。”
“……这是在神社能说的话吗?”
“为什么不能?”
朝露透笑了一下,然后紧闭上眼睛,慢慢摇了两下头。
“我不是因为相信才来占卜的,只是想和班上的同学多一点共同话题。我知道啊,这些说辞是给那些没有痛苦的人看的,是救不了人的。”她小声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的五条悟,还完全不理解其中的意义。他急着驱赶朝露透去安全一点的地方,甚至都忘了问一下她脸上的伤痕从何而来、存在了多久。
※
到了1998年9月中旬,五条悟才得知朝露透患有需要定期去看精神科医生的病。
当时五条家正在老宅举办中秋节祭典,以期能加深一下「六眼」和五条家的的影响力,但主角五条悟在祭典开始前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不喜欢那座老宅。五条家的房产数量不多,除了被1923年那次关东大地震震塌的和地震后在东京重新买的两处小院子外,就只有京都的两套宅子了——位于上京区东部的那套占地面积比较大,是包括家主和五条悟在内的大部分咒术师日常生活的地方;位于右京区南部的那套历史悠久,五条家族墓地、档案室和「无下限咒术」的特殊训练室都在那里面,而那里的住户只有一些不再管事的长寿老人和特殊人员。
五条悟不喜欢那里。他觉得自己常住的地方空气就已经够浑浊了,但老宅明明住的人更少,空气居然更浑浊!因为那里面不只有活人的情绪和咒力,还有死人的咒力!咒力信息漫天漂浮,看起来怪恶心的。只要远远看一眼,他就不想走进去!
所以典礼当天,五条悟决定开溜。护送他的方案之前在家里排练过十次,五条悟已经对家里所有人应该在的位置和可能的移动路线了若指掌,再依靠超好的视力不断修正自己的前进方向,所以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五条悟就走出了五条家的结界,且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
之后,五条悟面临了一个新问题——
他很少出门,即使能离开家里也会被蒙上眼睛,因为大人们都担心「六眼」盲目接收外面的杂乱信息会伤到他;而平时他接触的咒术师和文化课老师都操着一口标准日语,如无必要绝不对他介绍五条家外面的城市,所以他其实对京都这座自己出生及长大的城市了解不深。
此时让他自己决定去京都的什么地方打发时间,他头一次体会到脑海一片空白的感觉,也是头一次产生“我需要一个老师”的想法。
最后他决定先走起来,边走边想。据他观察,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品性和兴趣,相似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所以他打算先去找人多的地方,那种地方虽然有诅咒滋生的风险,但是既然能聚集那么多人,大概率是存在什么独特而有意思的东西的。
因为带了零用钱,五条悟先去尝试了公共交通。然而他不喜欢和许多人一起待在封闭车厢里的感觉,因为他们身上的咒力会不断往他身上扑,而他根本没处躲。于是最后他回到了街道上,一边留意躲避可能存在的五条家追兵,一边步行观察京都。
京都有些奇特,在五条悟眼中这座城市是很复杂的。它不够新,也不够旧。在作为现代社会标志的高楼大厦附近,存在着保有古代遗风的建筑。街上行人如织,口音和语言各不相同,穿和服的人和穿简便现代衣着的人可以走在一起快乐地说话。那些人中有与三大家族这样的京都老住民气息相似的本地人,也有明显刚来京都的外地人,但这些人之间的气场并不是割裂的也不是针锋相对的,而是有一部分融合在一起——他们不可能是同一类人,但是他们好像都很喜欢这座城市,所以可以互相接纳。①
一路上发生了挺多有趣的事。有的普通人将五条悟当做一个普通小孩,会夸赞他的外貌找他合影,胆子大一些的还会想摸一下他。还有一些店员,会因为他的口音偏向标准日语便以为他是东京来的游客,热情招徕他去试吃和购买京都特产。五条悟拒绝了所有陌生人的冒犯行为,对每天都能见到的和菓子也不感兴趣,脚步从没有停留。
当然五条悟也会遇到一些不太顺心的小插曲。比如他刚经过的暗巷里,有一只躲在管道后面瑟瑟发抖的低级咒灵;比如在马路对面的一栋楼里,有两个术师在对他投以关注。
巷子和他在同一侧人行道上,所以可以顺路把咒灵解决掉,但五条悟并不想过马路,因为那边的店看起来很无聊,人少得仿佛随时会倒闭。于是他没急着迈开下一步,连手都还揣在兜里,抬头和那两个家伙对视。
结果不到半秒钟,那两个家伙就被吓坏了,一个扔掉了手里的咖啡另一个摔倒在地。
看什么看,垃圾。在心中冷哼一声,五条悟重新迈开了脚步。
总而言之,对五条悟来说,目前在京都漫步的体验不算好也不算坏,同他对这座城市的感受一样。他始终没找到想停留一会儿的地方。
在某一瞬间,五条悟捕捉到了两团熟悉的咒力。它们快速接近了他,然后超过了他。
他不由愣了一下:这么巧吗?
“怎么在这里,五条?”
虽然,他很快就看见朝露透抱着她的刀从一辆停靠在前方站台的公交车上冲下来,满脸惊奇地向他打招呼。
“这边有咒灵吗?不对啊,这里很平静呀……等一下!你的那些护卫呢?你居然一个人出门!”她好像看到太阳在晚上出现的奇观一样,用手指着他大声说。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伸手拍开她的手指:“不要一惊一乍的。”
简要解释了前因后果,五条悟又顺便问了下朝露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嗯……因为要见医生。”朝露透含糊其辞地解释,“药快吃完了。”
“这附近没有医院。”
“因为看见你,所以提前下车了。离医院还有五个站啦。”
“说起来,带那把刀出门没问题吗?在车厢那种地方,它可以保持安静吗?”
“当然啦。小火花很听话的。”
“小火花”,五条悟已经听她管那只火焰咒灵叫这个诡异的名字听了九个月了,但此时此刻他仍然保持一月时的想法——“好厉害的命名品味啊。”
他认真打量了一番朝露透,提出下一个话题:“没看出来你哪里有问题。为什么要去看病?”
这么简单的问题好像问倒了朝露透,沉默的时间长得可疑。更何况她眼神躲闪,没再看他。不过在他提出质疑前,她忽地扯了扯嘴角,用右手食指点点额角,说:“是这里生病了。已经很长时间了。”
说实在的,五条悟有点想装作不认识她。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他也没有很在意,但智商正常的人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吧?
他吐槽:“你是笨蛋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不用强调了。”
朝露透居然很不满:“我不是笨蛋!还有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五条悟说:“啊,对,你是白痴才对嘛。白痴才会指着自己脑子说有病。”
“……啊。对哦。不能那么说。”朝露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起来真是傻透了。
莫名其妙地,五条悟想笑。但他抿了抿唇,压下差点上翘的嘴角。
“总之,我要去医院,然后就回家了。五条你呢?接下来要去哪?”朝露透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还在找。”五条悟耸耸肩。
“好吧。”朝露透歪了一下头,“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之前去过的地方都让你觉得无聊吗?”
听到这种问题,五条悟就顺势想了一下。脑海中飞快掠过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五条悟稍加思考,就果断地摇摇头:“不。看起来无论哪里都比五条家有趣,但是我不想进去。弱者太多了,光是站在他们中间就很累。”
朝露透睁着那双闪着微光的红眼睛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期间没有说过话。就在五条悟以为她发呆打算吓她一下的时候,她突然右拳击左掌,脸上浮现出领悟了什么的神情。
“想起那个词了!”朝露透说,“五条,你有时候想法真的很独特,就像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一样!”
“是吗。”五条悟有点在意“局外人”这个词——这么高级的词居然出自朝露透这个笨蛋之口,很难不在意吧!
“这个词是医生教我的。医生有时候这样会给我提建议,她说对治病有好处……”说到这里,朝露透的视线和他的错开,落向下方,“我不太明白该怎么做。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知道坏人有很多,但是能和更多人建立联系还是会开心。如果能常常像你那样想的话,医生那边就不会为我发愁了吧。”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你是你,我是我,为什么要一样?”五条悟不以为然地说,“而且,你会那样想应该和你的术式有关系吧。如果身边没有人类,你的术式不就完全没用了吗?”
朝露透又看看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却说:“我可以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吗?”
“不可以。”五条悟无情的地说,“话说回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为什么要去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