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真的是妈妈写的信,那——就在这个念头膨胀起来几乎占满脑海的时候,朝露透突然感觉自己撞到了人。她的背贴住了人类的身躯。
朝露透顿时汗毛倒竖,一股压倒性的、令人疯狂的恐惧将朝露透缠绕。
很快,她的鼻腔和口腔中突然弥漫起危险的味道。
她想起曾在这种味道中,昏倒在黄昏的小巷里。
她想起曾经被手帕捂住口鼻时,背后也贴着人类的身体。那个人还抱着她的肩膀……
“喂,小朋友。”那人搭住了她的肩膀,“怎么没去上课?你是哪个——”
“啊!”朝露透失去控制地大声惨叫,条件反射地用手肘用力击打了背后的身躯,并且没有控制住咒力。
在肘击和咒力的双重攻击下,对方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慢慢地松开手向地上滑去。
朝露透却来不及看清被攻击的人是谁,只是在恐惧的支配下,转身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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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阅览室之后,朝露透对自己选了什么路线离开学校、离开学校后前往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印象了。她浑浑噩噩地凭直觉跑着。身处的环境从安静变得嘈杂,却像是隔着一层结界,那些声音没有真正进入她的耳朵。结界以内,是那些来自周遭人类的情绪和记忆中的声音在向她发出低语,引发神经细密的疼痛。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力气继续跑了。高热且沉重的头脑本来就削弱了她的体力,让她大汗淋漓,再加上恐慌的情感让她腿脚发软,朝露透在穿过一条马路前突然感到重心不稳。她脚步一错,向地上倒去。
好在她还残留一线理智,还记得应该向后倒,倒在人行道上。
忽地,有人蹲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扶起她的上半身。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在看见对方的面容后犹豫了。
她看见对方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因此她茫然地盯着对方,任由对方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露出担忧的神色,嘴唇又开合了几下。
“佳代夫人……”朝露透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可她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她现在身心俱疲,就这么合上眼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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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时翔现下正通过家里的电话和四宫缘对话。他今天需要拜访五条家,名头是协助咒具检验,但实际上究竟是谁想见他他心里门清。他原计划是在十分钟前出门的,但被四宫缘的电话拖住了脚步。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特意打电话来反驳他两天前提出的要求——将藤原阳伸从朝露透的记忆里抹去,最好是连学校里和她关系比较要好的人的记忆都进行模糊化处理。
“我不同意这样做,朝露先生!”四宫缘坚决地说。
“抱歉,医生,我明白您对借助咒术开展治疗的不安,但是我们成功过不是吗?”朝露时翔同样态度坚决。
“我必须承认,我的病人情况没有持续恶化,当初采取您的建议让她遗忘部分创伤记忆是重要的原因。但是我必须向您强调,她的病情和人格能保持稳定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五年建立起的新关系!如果强行清洗其中的一部分,我没办法保证她的病情和人格在这个过程中不会受到影响!”
“不会的。「那个东西」会保护她的。我们什么也不做才会对她产生负面影响。”
四宫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朝露先生,我就直说了吧——咒术是解决不了她这次的问题的。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的确很大,但她心里的自罪感更多是源于对「咒术师」身份的认同感降低,对她的病情影响其实不大。她质疑自己的能力,害怕下一次遇到同样的情形而自己仍然别无选择。这些情感很强烈,强烈到可以让她拒绝「那个东西」的帮助……她亲口告诉我的,在杀死老师之后她没有接住蝴蝶,直接晕倒了。我认为,小透是不愿意遗忘的。”
这番话让朝露时翔陷入沉思。而四宫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不过我这边的确需要优化治疗方案,朝露先生。我希望能协助我的病人找回因为创伤而主动遗忘的记忆。我依然认为,只有在那些记忆里,才能找到那位支撑她精神、与她建立过「安全型依恋」关系的对象。”
四宫缘没有解释理由。因为她有些悲观地认为病人的监护人又会拒绝这个方案。
朝露透从1995年开始患上ptsd,对死亡与疼痛的恐惧和自罪感一点点消磨着她的生存意志,在见到四宫缘时她已经出现自残冲动。彼时四宫缘借由在美国积累的诊疗经验,采取了至少三种积极的干预治疗方法,但都收效甚微。
但在某一□□露时翔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即剔除朝露透1995年1月至9月之间的创伤记忆,在达成目标前先为朝露透的大脑建立一套保护机制,当她回想起创伤记忆,大脑将会自动释放出别的刺激源,强行转移她的注意力,稳定她的情绪。
这个方案听起来很难成功,即使能依靠外力让她遗忘那些记忆,但是精确的记忆闪回时间判定和情绪的捕捉是科学还做不到的。好在,这个世界不只有科学的存在。有朝露时翔的术式「众生心咒法」的介入,机制建立简直易如反掌。
这或许是相关领域中的初次尝试,经过慎重考虑后四宫缘最终同意修改治疗方案。两人从1995年12月中旬起着手试验,一年后正式将这套机制引入朝露透的治疗过程。他们一开始拿走的是关于报复朝露家的记忆,但没料到会接连遇到两个难关:第一是继承式后,朝露透竟然取回了那段记忆,而他们完全搞不明白原因,再也没有尝试过剔除记忆;第二是他们找到了可以压制那些伤痛、与创伤记忆完全无关的刺激源,但诡异的是它只是模糊的意象,朝露透脑海中没有与之相关完整的记忆。
刺激源是一只没有色彩的虎凤蝶——四宫缘最初发现时十分诧异,朝露透对昆虫兴趣其实不大,只能记住群体特征,却唯独能将这只蝴蝶描绘得栩栩如生,连翅膀上的纹路都在画纸上呈现得十分清晰。这究竟是什么?四宫缘开展过探寻,可是她失败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关于虎凤蝶的蛛丝马迹。没有记忆,那它凭什么可以抵抗那些痛苦?四宫缘想不明白。
而且她发觉朝露透的潜意识对虎凤蝶抱有纯粹到异常的依恋感,只要想起就会下意识去平复情绪,已经达到了「安全型依恋」的判定标准。这种情感通常而言都是孩子对母亲才会产生的,可朝露透对自己母亲的依恋感也掺杂了偏向负面的情绪。这样的迹象并不正常,但是四宫缘别无选择。
不过保险起见,四宫缘对蝴蝶意象进行了改造,将另外两种同样能对朝露透形成情绪安抚作用的色彩——天空之色与某双眼眸之色——添加到了蝴蝶上。然后这套屡试不爽的保护机制开始运作,并顺利维持了多年。它保障了朝露透能像一个没经历过任何灾难的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
但是四宫缘无比清楚,这套机制迟早会失效,因为朝露透对蝴蝶没有记忆,只有情感。人类的确会轻易受到情感的操纵,但是一旦遇到某个契机被动地挣脱了这种操纵,发觉这些情感并没有事实作为支撑,就一定会出现逆反。她倒不担心朝露透会不会生气,而是担心在机制失效那一刻朝露透稳定许久的病情是否会恶化。
这次朝露透亲手弑师,让四宫缘收到了机制即将崩溃的信号。
不知沉默了多久,朝露时翔终于叹息了一声。
“医生,我无意冒犯,你确定——”他的声音平静得体现不出任何情绪,“你是为了我女儿的恢复才提出这个方案的吗?”
“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女儿也不记得她在被绑架的地方见过四宫隆、藤村凉太和奥野静宫吧?你想找回的记忆,包括这些吗?”
他话音刚落,四宫缘就挂断了电话。
朝露时翔并不介意对方的无礼,因为他刚才的发言的确十分恶毒。他就是故意的,算是警告四宫缘。他相信四宫缘的专业能力,但他不相信四宫缘这个人,如果不是换心理医生太麻烦,他早就……
思维发散的一刹那,朝露时翔突然瞥到了现在的时间。
他发觉朝露透去学校取遗落物品的时间太长了。总不可能是留在教室里上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