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太多来自不同人不同情绪的咒力了,而朝露透的术式偏偏对它们的来源十分敏感。
人与防灾未来中心是为了纪念阪神·淡路大震灾、传递减灾知识而成立的,分为防灾未来馆和人未来馆。防灾未来馆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传授和展示现实生活中的防灾知识和技术,而人未来馆则是关注人本身。
灾后与重建城市同样重要且困难的是重建受难者们的精神世界。当年地震中的幸存者很多都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尽管相关机构在灾后就一直在尽力实行心理救助,但是每年依然有一些人因为无法摆脱阴影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人未来馆就是为了他们和保护更多的像他们一样的人而建立的。②
“有好多好多绝望、悲伤和迷茫存在于此地,但是后来也找到了一些正向的情绪,比如说期望、理解和对自己的宽恕。”朝露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竟然露出一个稍显怀念的笑容,“一点没变呢,这里。”
“是吗?”五条悟眨了眨眼睛,竟然摆出冷酷又傲慢的表情,冷淡地说道,“五分钟才找到诅咒?太差劲了!就这个样子还想当一级咒术师吗?大白天的别做梦了,赶紧自行申请放弃老实待在二级上吧!”
朝露透眉梢一跳。
“悟,如果不是你这段时间太辛苦——”她的语气温柔得有点恐怖,“我一定会趁你下次睡觉的时候让你做一整晚醒不过来的噩梦。”
“朝露同学居然敢威胁给你考核的前辈啊。一点实话都听不了吗?记得对前辈要放尊重点!”五条悟毫无惧意地感叹着。
“谁叫我有一个同样不尊重前辈的男朋友呢?请前辈去骂他吧。”
五条悟得意洋洋一笑,然后就坐起身凑上来吻她。
这次的吻也是带点甜甜的味道,是芒果味的吧,朝露透在心里默默想。自从五条悟缠着她问出初吻的感受以后,好像刺激到他了,每次接吻前他都会吃一点他们都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还会问她“这次怎么样喜欢哪一次”。朝露透觉得哪一次都比第一次的满嘴血味强,所以她每次都会点点头说“这一次”,结果就是五条悟奇怪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导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味道是什么。
“这种味道会喜欢吗?”不曾想五条悟真的又开始了,稍稍撤开一点认真思考,“下次换成蓝莓的会不会更好一点?”
朝露透有点想笑,轻轻地说:“喜欢啊。不过你哪次听了我的意见啊。”
“决定了,下次换成蓝莓味的试试。”果然,五条悟信誓旦旦地说,然后两人的嘴唇又紧紧相偎。
又待了十分钟左右,两人终于打算离开这里了。
“说起来,你来过这里吗?”五条悟从朝露透衣兜里拎出自己的墨镜,有点奇怪地问,“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可能留下你妈妈的影像。她怎么说也是特级啊,她的存在是绝对保密的。”
朝露透歪了歪头。虽然他完全猜错了,但是她还是为他的敏锐牵起嘴角。
“中学一年级的暑假,我和小祈陪小流来的。”朝露透用近乎叹息的语调说道,“你不知道吧?小流是那次大地震里的幸存者,她的爸爸、妈妈和三个月大的弟弟全都死在了那场灾难里。虽然他们不是死于地震而是死于咒灵潮,但是小流和其他人一样需要这个地方。听说这里对外开放以后我们就陪她过来了。”
五条悟沉默几秒,突然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篠崎的事情你有查到什么新线索吗?”
朝露透的眼神有一瞬间流露出了戾气,不过在刘海和半垂的眼帘掩饰下,五条悟没有注意到。
她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没有。究竟是谁干的,那家伙是怎么留下我的咒力残秽和「尘劫」使用痕迹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我还是没有搞清楚。”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告诉我。”五条悟说,“我一直在这里。”
朝露透仍低垂着视线。但是过了一会儿,“嗯,我知道。”她轻轻回抱着他,低声说。
※
【2006年8月7日9:30,京都】
手机突然发出收到新信息的提示音,朝露透这才回过神,发现地铁已经离目的地只有一站了。
现在她正坐在京都的地铁里。今天她除了「业火」、钱包和手机以外什么都没有携带,独自从东京赶回来。
在她对面坐着的两名可爱少女已经头挨着头小声讨论着什么好一阵了,情绪和她们上车时同样高昂,连朝露透都不免有些好奇她们在交流些什么了。但她也没有真的不礼貌到去听陌生人说话的地步,低头查看信息。
信息是越智祈发来的,问她有没有记得买花。朝露透低头看了看正靠在自己怀里的黄色康乃馨花束,回复她:“当然买了!果然,冒失祈只有在小流的事情上才会细心一点,我伤心了。”
越智祈秒回:“会为了工作拒绝和我出门逛街的人,今天居然可以为了小流逃掉半天的工作,我才是最伤心的那个好不好!!!!!太偏心了!!!!!”
数量超多的惊叹号看得朝露透笑出声。正巧在这时,她到站了。
她抱起花往外走去,听见那两个女孩子发出欢快的笑声。她们似乎是聊到了开心的话题,一边笑一边互相拍对方的腿,一个人歪在另一个人身上半天起不来。朝露透含笑看了她们一眼,迈出地铁门。
朝露透抱着花来到那间病房门口时,一位护士正好查完房准备离开。
“啊,朝露小姐!你来啦!”护士名叫石田茜,年轻又开朗,和朝露透打过不少交道,可以说比较熟悉了,“好久不见!”
朝露透微微一笑,稍一顿首:“好久不见啦,石田小姐。”
“我记得你和越智小姐都是去东京上高中了是吗?一切都好吧?”
朝露透点头:“嗯,我们都挺好的。上学的日子我们都很开心。”
石田茜弯了弯眼睛:“那真是太好了。”她回头看了眼病房内,“我想那孩子也很为你们开心呢。”
朝露透笑了笑,又问:“说起来,这段日子有其他人来过吗?”
石田茜回忆道:“除了监护人神谷太太以外,就只有你们的老师来过了。”
“老师?哪一位?”
“森井先生和大场小姐都有来。不过森井先生来的次数相对来说不多啦,听说他带了升学班,每次见他都挺疲惫的样子。大场小姐昨天才来过,待了挺长的时间哦。”
“原来如此……哈哈,森井那家伙又要掉头发了吧。”朝露透笑着摇摇头,打算结束对话了,“石田小姐,关于下半年的治疗费用,我等下再去找您。”
“我明白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
朝露透敲敲门,径直走到病床边,对病床上双眼紧合、面无血色的黑发少女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啦,小流。我又来找你聊天啦。”她语气轻快地说。
黑发少女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处于安详的睡眠当中。
——篠崎流果,朝露透和越智祈最好的朋友,自2004年10月31日头部受创起陷入昏迷至今,医生说存在苏醒的可能,但是概率极低。
把花取出来放进右边柜子上的花瓶里时,朝露透特意看了看瓶子边的沙漏。沙漏的外观很普通,是复古式,两片木板和四根铁棍间夹着一个玻璃罐,黑色的沙子全部盛放在罐子底部。
这是篠崎流果的宝贝,在大地震后她身边只剩下这一样东西,跟着她从神户来到京都,陪伴她长大。五条悟说过,这个普通的东西上面有一个诅咒。
说来这个诅咒也很奇怪,因为它没有任何妨害,唯一的负面效果是……朝露透将它掉了头,只见黑色细沙迅速滚落,却没有一粒能掉去最底部。沙子像被堵住了一样。这就是这个诅咒唯一的负面效果。
这个沙漏从篠崎流果出事起便一直如此——任由外界四季流转,这些沙子只会停在一个空间里,仿佛象征着主人的时间和心情处于停滞状态。
想要研究明白这个诅咒不是难事,但是很难保证沙漏安然无恙,所以朝露透从没有想过处理它。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处理朋友的任何东西。
朝露透调整好花瓶的位置,才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
她先是保持轻快的语调说着话:“小流,我要替小祈道个歉。她昨天突然上吐下泻,看了医生以后只能在家里躺着,不能来见你。她自称感到特别羞愧,想在床上土下座来着——真是的,我们是不是说过她好多次,吃东西前一定要记得看包装上的可食用日期?就算是因为补课回家饿得头晕眼花也不该这样,对吧?我已经不想再为了让她更细心点去神社丢硬币了,神明大人应该都嫌我烦了。所以明年新年你去丢吧!没准有用!”
篠崎流果没有一点反应,但朝露透很自然地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本来我是想一次性把我和小祈最近经历的事情一起告诉你的,但是她非要自己来和你说。你知道的,这些事要是不让着小祈她会哭得超——级大声,我还得去哄她。所以今天只能说说我自己啦。”朝露透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头,但她控制不住嘴角上扬,“果然!最想告诉你的事是——小流,我和悟交往了!而且说好了要瞒着同学以外的人,算是秘密交往吧!当然怎么开始交往的不方便透露,但是我非常确定的是,小流你说得对。只要不想太远,每天真的会过得很开心!嘛,我想我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吧。”
说完这件事,朝露透打开手机相册,身体几乎半趴在床上,将手机屏幕向沉睡的少女展示。这显得她们亲密无间,就像她们以前在课间头挨着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
“第二件事呢,也是非常开心的事情。我去东京前不是和你说过我签了那份咒术师保密协议,正式成为咒术师了吗?你看!这些是我到目前为止认识的前辈和同班同学……悟跳过,你们见过好几次啦。这是和悟同级的夏油学长和硝子,他们都是好人,也都很厉害!我的同班同学跟我关系都还挺好的,都是非常可靠的人,我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们。这个金头发的男生是七海,虽然总是摆着一副厌世脸但毫无疑问是个很喜欢做好事的好人。这个是灰原,该怎么形容他——唔,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热血笨蛋?他好像只看得见别人的优点一样,总是在夸别人,真是了不起的家伙。等下划过去了!这个是我的班主任菅老师,跟大场老师一样漂亮吧?她很负责任啦,但是也特别散漫,我怀疑她来当老师的理由是想折腾学生玩……啊,你有注意到吗?没错!我们学校人真是太少了!我还经常像补习班那样一对一上课呢,辛苦死了。你不知道,有的老师凶起来和森井差不多!简直让人胃疼……”
但是最后,果然还是逃不过那个话题。朝露透收起手机,恢复了坐姿,但是一种颓废的姿势。她将语气放得很轻,像是害怕惊醒友人安稳的长梦,又像在忏悔室里对着自己最信赖的存在轻声倾诉。
“小流,我新研究出来的咒具前阵子救了一个14岁的女孩子,和那时候的你一样大哦。她算是特别重要的角色,所以很多坏人想杀死她。你恐怕无法想象他们有多疯狂,悟都差点死掉……可是,我的咒具力挽狂澜了!听说是‘啪’地一下斩断了死亡呢!很厉害吧?啊,抱歉,应该很抽象吧。”
明明是件好事,但是滚烫的眼泪涌了出来。
“在你遇到那种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世界有太多危险了。天灾,人祸,怎样才能更全面地保护你们,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达成我的目标……这个研究可是花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呢。幸好有不错的结果。”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但是……好不甘心啊。”朝露透渐渐哽咽了,“早一点就好了。我如果能早一点完成它的话……你明明不应该变成这样。累也能活下来。所有人都能……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因为和我扯上关系,你们才……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滑过脸庞落在灰色的运动裤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就像沙漏里再也无法流动的细沙。
※
朝露透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了。她踩着脚边不长的影子,穿过不长的一段路正式走出医院大门,拐上人行道。骄阳的炙烤让她有点头晕目眩,脚下的地砖好像都开始扭曲了。她的脚步越来越沉。
路边一辆白色轿车在与她平行的位置减速,朝露透现在状态不佳,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小透?”
熟悉的女声钻进耳朵,朝露透几乎是难以自制地精神一振。
转过脸,朝露透看见了那辆车内的司机。一个女人,一头刚过肩膀的黑色卷发,戴一副细金属框眼睛,长相清秀,化了淡妆。
“小透,好久不见啦。但看起来你状态不太好,想和我聊聊吗?”女人将车停下了,看起来打算下车。
朝露透却后退两步,微微侧身,接下来便发足狂奔。用她最极限的速度,逃离这个女人。
那些来自过往时光的阴影,也自最酷烈的阳光下滋生,开始疯狂地追逐她。
——四宫缘。
——真可怕,她曾经信任这个人到将全部的精神世界敞开的地步,也曾经质疑这个人到否定过去所有治疗成果的程度,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印象深刻才对。但四年不见,她居然没能第一眼认出这个人。
阳光依然炙热,朝露透却感到浑身发凉,视野内景物摇晃,眼前的所有场景都开始模糊。可她没办法停下逃离的脚步。
不能被追上。朝露透告诉自己。
她们已经没有了见面和交谈的理由。
——从她四年前自四宫缘处取回自己有关于那家酒店的所有记忆起。
——从她知道四宫缘愿意治疗她的原因,是想要接近伤害她的弟弟妹妹们的罪魁祸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