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雨声依旧不停。
釜中是浑浊的水,水已沸腾,其内翻滚着白森森的骨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釜的主人在煮汤。可空气中飘来的味道很不友好,和这潮湿的雨夜一般,令人莫名觉得不安——不是热汤该有的熨帖的香气,反倒煮出了三分鬼气。
羊肠做手套,戴在一双瘦削的手上,用长长的竹筷夹出白骨,放在身后案上。
长案上已经有不少整块的骨头,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淡青色的幽光。若将这堆骨头合在一处,便是一副完整的人骨。
拼人骨,就像小儿拼图一样。成年女性全身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仵作需要在它们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可能留有作案痕迹的那块。
雨声催得人昏昏欲睡,但他绝不能恍神。一点点微小的挫痕,最后都可作为呈堂证供,给凶手定罪。
这一夜,陋巷中的灯火明了暗,暗了明。
宝华寺中,也有一间偏殿,在这风雨如晦的长夜中,掌起了一盏荧煌灯火。
两僧对坐,桌上摆着那下半卷《开宝藏》。
仍是那页“启忏录”,仍是竹叶做的书签,配上明净唇畔那抹和煦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仿佛他们将要进行的,是一场与往日相似的讨论。
秦凌羽躲在偏殿的佛像后,紧张地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善源将经书向前推了寸许,道:“弟子遵循您的教诲,抄习经书,心中有所感悟,唯有一惑久不能解,前来叨扰住持。”
“但说无妨。善源,同辈之中,善慧的造诣比你高,悟性却一般,不如你的想法来得快。你不能解的,我也未必能解。”明净自谦道。
静如在她身边小声嘀咕道:“善慧师兄悟性一般?善源的悟性比他好?住持当真太好说话了……”
两人缩在佛像后的方寸之地,身后就是绘着壁画的墙,一不留神,就会闹出动静,露出马脚来。
因此,静如还没说完,她就艰难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招还挺管用,药痴顿时闭上了嘴。
她知道,这种效果完全仰赖易容后的疤痕和沈鹤二十多年来磨练出的一身凶煞气息,简直比宫中的哑药还管用。
顶着这张脸,也不算什么好处都没有:至少行走在外,人们都会对她敬而远之。
善源又说:“住持不必夸赞弟子。善慧是弟子的师兄,入门比弟子早,修习也比弟子刻苦,当得起一声大师兄的称呼。若弟子真的聪慧,今夜就不会冒雨前来叨扰您了。”
明净指着那篇启忏录,道:“你想问的,可是这篇中的内容?”
善慧摇头:“非也。这青州隆兴寺的善本,甚是难读,弟子虽认真读了,却觉得心中苦闷。”
“竹叶做笺,是不错的选择,可见你是有巧思的。《开宝藏》再举世难得,不过卷帙浩繁中的一卷,于沧海只是一粟,许多高僧都参不透其中的道理,你何苦自扰呢?”明净开解他道。
善源是在拿经书试探明净的态度,后者则有来有往,回答得不疾不徐。
佛祖在上,拈着手势,一副慈悲眉目,俯视着气氛微妙的两人。
善源笑了:“弟子未踏入红尘之外时,就少有自扰的时候。即便做了红尘槛外人,也不曾改。再者,住持就没有自扰的时候吗?”
那笑像是自嘲的笑,砸碎在一地风雨中。
静如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这之前,他自觉地捂住了嘴。
秦凌羽并没见怪,继续观察着案边的动静。
明净坦然承认:“世间自扰、自困者甚众,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有佛法静心,焚香清心,或可使我忘却一些烦扰。”
“那么,断绝了烦扰的根源,是否就不会感知到它们了?”善源话里有话,直指要害。
明净的笑容僵了一瞬,但也只有那么一瞬,接着又变成了那个和善的、受人敬仰的住持。
雨声愈发密了起来,就像碎石砸落在青瓦上,敲在人的心弦上,不想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善源也没有给明净转圜的余地,冷了声音,质问道:“住持,当日我意外得了急病,是您给我的经书所致吧?”
*
沈鹤本就浅眠,加之夜里不断地打雷,根本无法入睡。
习惯使然,他坐起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还有没有公文要看。如有公文,一夜也可过得很快。
北镇抚司忙的时候,连夜提审犯人是常有的事。
但这里没有血腥的刑房,没有宛若噩梦般的痛呼惨叫,只是离京城千里之遥的一处佛寺客舍,除了窗外的隆隆惊雷,没有什么不能安眠的。
他一下清醒过来,去盆内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
冰凉的井水顺着下颌滑落。面前的铜镜内,是一张生得好脾气的脸,有着弯弯的眉。若笑起来,是明媚鲜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