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妇刁仆,也不算辱没了常家门风。”
这人又在打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哑谜?
她一个箭步上前,将花瓶推了回去,念叨着:“是是是,仆随正主。但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待会儿用早膳时,求您千万别发作。”
***
膳堂设在一楼,首位下还布了几张条案。秦凌羽刚迈过门,就感到有几道不善的目光,齐齐向自己射了过来。
她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言中的常夫人。
妇人相貌平平,却胜在五官端正;耳高于眉,是老人们口中的有福之相。不过因为善妒,神色颇为阴沉。
常夫人和常元弘分执案几两端,身后各自有婢女和小厮伺候布膳。见她们来,妇人眼中闪过不屑,捻了捻丝帕,招过贴身婢女,耳语了几句。
秦凌羽认得她,正是那位在沈鹤房门前说话夹枪带棒的柳儿;至于另外一个与之装扮相同的婢女,应该是莺儿。
柳儿领命,又出去了。
怪不得常元弘要下船去茶馆偷闲。这两人婚姻不合,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无话可说。连常夫人要拿桌子那边的一碟糍粿,还是莺儿绕了半边桌子送过去的。
待他们落座,常元弘笑道:“船上的厨子,都是我从沧州带来的,菜色也是家乡口味。秦公子与令妹离乡许久,尝尝合不合口味!”
他让小厮传了两盅鱼羹来。里面是细如发丝的豆腐,切成丁状的香菇,名为鱼羹,不见鱼但有鱼味,是一道有名的盐商菜。
“那日我与秦公子相谈甚欢。同是沧州人,出门再外互相照拂是应当的。你说的卓筒井【2】,一旦成功,定当对我家生意助力不小!”
“先人的经验,古籍所得,不敢居功。常公子肯让我与舍妹搭船,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常夫人正从碗里舀起一个糯米圆子,闻言嗤笑:“行商者属贱,没听说过除了看账,还会读书的呢。何况,容貌有损者断断无法取得功名。”
秦凌羽挤出一个微笑,装作没听见,搅动着那碗鱼羹,心里早已将这对恶妇刁仆问候了千八百遍。
【这常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听她言语,是瞧不上常元弘这位夫君的,难道她不是商人之女?】
【宿主聪慧。这位夫人姓吴,是沧州知府之女。】
原来是位娇小姐。嫁给商人子,心有不忿罢了。
然而吴氏还不消停,将话头转到了一言不发的沈鹤身上:“我瞧这位姑娘是个好相貌,举止也端庄。”
沈鹤放下筷子,两手交叠在膝上,目视前方,静静等下文。
“夫君,与其和一个医女眉来眼去,不如由我做主,将秦家妹妹娶进常家。”
小厮婢女们吓了一跳,不敢言语。常元弘面色一白,质问道:“文瑛,你胡言乱语什么?”
吴文瑛丝毫不惧,柳眉一扬:“等人来了,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秦凌羽一面观察着沈鹤,一面放下了碗——此番怕是难用顿安生饭了。
【吴氏既是知府之女,按理在沧州不愁配个好人家,为何偏生选了看不起、爱不上的常元弘?】
【宿主或许听过一词,叫“官商勾结”。吴家有权,不代表有钱;常家有钱,不代表有权。沧州的盐,姓常,但漕运所需盐引【3】得获官府下批。】
不一时,柳儿领着杜若兰来了。还没问安,吴文瑛使了个眼色,柳儿会意,踹向女子膝窝,猝不及防地让人跪了下去。
膳堂内铺的是石板,方便散热打扫。杜若兰这么一跪,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嘶”了一声,拽紧了裙角。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吴文瑛大步上前,甩了一巴掌。
清脆响亮,引得门外巡逻的镖师纷纷侧目。
常元弘抬起手,又垂了下去,怒道:“来人,送夫人回房!”
吴文瑛反讽道:“为了这个小贱驴蹄子,你要狠心赶我走?好啊,你常老二有能耐了!等回了梧城,我就告诉我爹去!”
接着拂袖而去。
“简直是不可理喻!”常元弘跌坐在凳子上,对木然的常溪摆手,“去将若兰姑娘扶起来,送她回房休息。”
秦凌羽看他端茶盏的手在发颤,定是气极才会如此,提出先行离开。
常元弘顺平了气,苦笑道:“秦公子,让你和令妹看笑话了。拙荆出身官宦之家,自视甚高,平日府内有些误会,都叫这妇道人家惹笑话!等晚上布好酒菜,我再同你好好喝一杯!”
……
“大人,您莫不是怕我同这两姓有什么来往罢?”回船舱的路上,秦凌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真就误打误撞上了常家的船,也没想到吴氏是这样的人。”
“你人在京城,却知道常家。别再用从秋千上摔下来就变聪明这种伎俩来自欺欺人了。”
出了京后,运河河面变宽,清风徐来。明明是盛夏伏天。她却莫名地冷——他怎知自己穿越当日从秋千上摔落之事?
她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以命起誓,绝无反叛之心!若有违逆,就叫我淹死在这条河里!”
“就会逞一时口舌之快。”沈鹤推开自己房门,转过身正对她道:“若有那一天,死法并不由你选。另外,不要牵扯进他人家事中。”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放下手,走出去几步,又折回去对着紧闭的房门比了个优美的手势。
走到一间略显简陋的房外时,她听见里面传来议论声。粗犷的声线和门前地上的盐粒,令她意识到这可能是镖师们的住处。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秦凌羽终于明晓了吴文瑛对杜若兰的恶劣态度从何而来。
这位夫人是知府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幼娇宠,虽不情愿,但还是下嫁常家,甚至在年初有了身孕。可惜后来不知怎的,落了胎。失子心痛,又因素日是杜若兰配药熬药,吴氏起了猜疑,拿不出实据,就处处针对刁难。
“夫人小产后还在调理身体,就是可怜了若兰丫头啊!”一个上了年纪的镖师叹息道:“我在府中待了二旬【4】,这丫头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自幼就没了爹娘,也就是府医膝下无子,从养生堂抱回来的。”
她不禁对杜若兰又多了几分同情,但自己是客,除了安慰外,也做不了更多了。
***
剩下大半天中,除去用饭,秦凌羽都在房中琢磨那幅海防图。一直熬到近丑时,才伸了个懒腰,预备歇下。
方要吹灯,却听见窗棂“咯吱咯吱”地响。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兴许是湖风,她便没再理会,陷进了梦中。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的,倏地睁开眼。
甫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婢女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脚下发软,边跑边拍门:“死人了!死人了!夫人死了!”
正是晨起的时辰,连巡下半夜的镖师都赶了过来。
秦凌羽顾不得还未洗漱,也跟了过去。到了吴文瑛的房前,总算知道婢女为什么会如此惊恐了。
女人仰面倒在地上,神色狰狞扭曲,双手死死地掐住脖子,半张着嘴。
她手边还有半碗墨黑的药汁,蜿蜿蜒蜒流了一地,宛若黑色的、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