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明白。
面前的絮娘二十几岁,衣着风流,单论样貌在女子里不算拔尖,被人盯着不会局促也不会气恼,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松弛感。
甚至还会自嘲。
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章纠白的?章纠白怎么会信任她的?
找来一件厚度适中的外裳披在章纠白肩上,絮娘坐下来,抱着心爱的七弦琴仔细擦拭着。
她的手里捏着雪白的帕子,擦拭琴身的动作很轻柔。
“怎么,想听故事?”絮娘朝白丹看去一眼。
白丹点点头。
“行吧,闲着也是闲着,同你讲一讲也没什么。”
听见絮娘这么说,白丹赶紧放下茶杯托腮等着。
但絮娘没立即说故事,而是抬眼瞧了闭着眼睛靠在茶几处的章纠白一眼,问了句:“你知道她是我什么人么?”
“什么人?”
“救命恩人呢。”
说话时,絮娘的嘴角忍不住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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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娘还记得,她第一回见到章纠白是在泰合三年的七月。天气很热,她打着小扇坐在一楼的茶室里,看着面前燃了大半截的线香走神。
茶室四面的窗子都是大开的,但那日她直坐到香筒里的线香都燃尽了,也没见有风来。最后为她带来了一丝清凉意的,是一位刚至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动作很快,从窗外跃到她面前时,她连人影身形都没看清,只觉得眼前有影子闪过,加之有一丝风拂过额前的碎发。
面前刚好燃尽的香筒被人伸手移开了。
移香的手有些显黑,也有些细小,她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就看到一位穿着烟青色衣衫的小姑娘坐在自己面前,冲着自己笑。
小姑娘束着道髻,面容略有些稚嫩,脸颊上甚至还有些婴儿肥。
她正茫然地想着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偷跑到了这里,就见面前的小姑娘收起了刚才的笑脸。
“你便是那位出了银子想让人带你一道去找仇家算账的絮娘?”
小姑娘一脸严肃地望着她问。
见她不语,小姑娘清了清嗓子,说:“我叫章纠白,三弃山斩冬堂的章纠白,你的生意我接了。”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雇主了。”小姑娘的眼神很认真,“说吧,你的仇家是谁,想如何报仇?”
后来每一次或梦到或想起当时那个场景,絮娘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笑得紧。
那时的自己并不信章纠白说的话,先是指着章纠白厉声问她这件事是谁告诉她的,又问除了她还有哪些人知道。
问完话又手忙脚乱地从茶室里翻出一把没有开过刃的佩剑,以剑尖指着章纠白威胁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他人,否则就不让她走出这个门。
后来,却又哭着将章纠白扯起来让章纠白快走,还让章纠白出去以后躲起来不论听到什么有关于暖香坞的事都不要再跑到这处来。
前后言语矛盾,神色仓皇,手足发抖,那时的自己恍若一个疯妇。
亏得章纠白见了她的模样没有笑出声来,而是轻巧地转了身,握住了她犹在颤抖的双手。
“没事儿,我不怕,你也别怕。”小姑娘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那时心慌意乱的她莫名地愣了一下,然后真就渐渐冷静下来了。
她跪坐在蒲席之上,白着脸听着小姑娘慢慢对自己说——
“你别看我年纪小,我都在江湖上混了好多年了,你也别问我具体有几年,反正这日子长的很,我早就不记得了。”
“放心,你的事情没别人晓得,就只有洗尘庄的庄头晓得,正是那庄头找到我问我要不要接这门生意的。”
“我听他说了个大概,再要问细一些,他便说再细的他也不知,让我来暖香坞里找一个叫做絮娘的人,说絮娘便是这桩生意的雇主。”
“我是江湖人,常年接的就是你这些人的生意,眼下我从那庄头手中收了你的订金,便会带着你一道去找你那仇家报仇。”
“你现在只需告诉我,你的仇家是谁,在哪儿,你想如何报仇,就这三件事。”
“如何,听明白了吗?”
洗尘庄是一处暗市,其据点不仅限于盛京城。对于暗市的所在,一般的百姓不会晓得,甚至连听都只会在话本或是说书人的口中听到,听完只会当个乐,并不会当真。
只有少数在心里藏了事的人才会想办法去打探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它当然存在,否则这许多无依无靠的江湖游侠靠什么吃饭,靠什么挣银子?
说白了,这就是一处拿银子替人办事的地方。名为洗尘庄,但没有具体的庄子,庄头也不止一个,所涉及的生意什么样的都有。
但据章纠白所知,洗尘庄有两不沾,一是宫城内的事不沾,一是边关军事不沾。其余的都可以办。
只要你给的银子合理,不论你的要求是诛人还是放火,都会有人肯接下你的生意。
这生意隐蔽,通常只有江湖人才知晓,且为了双方身份不泄露,接生意的人通常是不会与雇主见面的,只会通过两人之间的庄头拿银子说事。
接下生意时,会在庄头手中得到一份订金,事成之后才能拿到所有的银子。
那时的章纠白便是从庄头处收了定金,找到了暖香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