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华的叛逆总是显得有些不符合常理,比如进入数学竞赛国家队、在解出那道所有学生研究一个礼拜都没什么思路的数学题之后立刻退出集训,比如北大给予他一个过一本线即可被数学系录取的机会和清华数学系的保送名额被他冷笑着拒绝。
至于复旦同济上交大,他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校方领导被很多高校招生办施加压力,导致学校里的老师们根本就不会捧着他,只会找机会教训他,说他这样将来走入社会一定会遭受灾难性的打击。
可他不在乎,反而很想要感受一下那个灾难性的打击,于是高考写作文的时候,故意嘲讽一些人的党性,把那些出了名的主义都写出来抨击一通,期待着这样能够造成什么社会影响。
新闻上会不会公开自己的恶作剧呢,公安会不会来请自己去局里喝茶呢,领导们会不会因此而焦虑呢?
结果他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反而是所有高校都锁紧大门,招生办的领导们轰他走的样子就像是在轰一条流浪狗一样,嫌弃又畏惧。
于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社会对于自己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表示欢迎。
你可以优秀,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个性,但极端的优秀并且充满了常人无法理解的个性的话,就相当于社会性死亡。
原来大家根本不需要高智商的人来告诉普通人应该如何去做,这个世界是属于普通人的,天才在普通人看来就和21三体综合征的患者一样没有任何差异。
失败这个概念被写在了基因里,王曜华明白了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就要向普通人制定的规则低头。
怎么会这样呢?
他想不明白。
明明普通人制定的规则是那么的普通,从这个规则当中衍生出来的一切文化都是那么的不合理,没有逻辑也没有美感,简陋当中充满漏洞,导致不公正在增加、不平等在扩大。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在维护这破破烂烂的制度、装做没有异常那样继续向前迈步?
明明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会让历史倒退一步。
“我们经历的所有都是历史的重演,这一点人类社会没有任何进步,但我曾经就告诉过你,注定的事情是无可奈何的,能够修改注定的事情的人,必须也要是注定的人。你不是那个人,所以没有任何必要去反抗命运。”父亲却没有对他的这些离奇行为感到愤怒,只是语重心长地劝说。
王曜华其实有点儿希望他的父亲可以朝他发一次脾气,一次就好了,他想知道他的父亲也是在乎他的。
他想要切切实实地感受一下自己活着、并且是为人所需的。
朋友们来来往往,没有人真的愿意看到他的本心,挚友这个概念对王曜华来说也就成了笑话。
亲人们看他的时候眼神中只有悲悯,仿佛在看一副被泼了脏水的艺术品,而那脏水就是“女”这个性别。
社会人通常只是与他擦身而过,纷纷议论当中偶尔会有些漫不经心的夸赞,偶尔也会有发自内心的恶言恶语。
他认真分析了自己为什么会在第一次与社会的抗衡当中取得了失败,得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自己还不够强。
所以为了成为普通人眼中的强者,他彻底不再要什么颜面,跪着赊来了一个台阶,进入了普通的高校,将普通人制定的规则运用到极致,用最短的时间拿到“强者”的证明。
学位证一个一个纳入囊中,专业性一点一点爬上高峰,周围的普通人慢慢减少,一群受普通人支配的天才们每天都在他的耳边抨击着他们身处的可笑的社会环境,嘲笑着普通人的同时,又从普通人那里骗来好处,用在他们认为高尚的低俗事情上。
他就亲眼看着院士故意给政府和企业做了比所需成本要足足高出二十倍的预算,看到那笔钱入账之后院士分给他手下的几个研究员,然后大家一起各地旅行,在山间湖中买醉。他看着陪他们一起旅游的小姐姐穿着布料不太多的衣服,看着院士的手不经意掠过小姐姐的双峰。
喝醉之后的天才们仿佛和喝醉之后的普通人无异,说到底,人类的乐趣也就不过如此,每个人都会在某一个节点选择遵循本身的欲望,在欲望面前不存在法律或是天赋。
王曜华终于理解了,自己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天才,他与暴露欲望的人类格格不入,只能端着酒杯看着他们夜夜笙箫。
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宴会的王曜华,没有在任何一场宴会上喝醉。他怕在这些高等动物面前丧失理智的话,自己也将沦落为被兽性支配,那种感觉令他惶恐不安,真的不如去死。
这一切的孤僻、恐慌、空虚,他不曾与任何人交流过。
不过至少他还是相信的,这世界上一定还会有和他类似的人,大家在普通人的秩序里麻木的活着,随着长大,乐趣也逐渐消失,紧接着他们最后的一点儿敏感都会被时间摩擦得脱敏,然后融入快乐的行尸走肉群体当中,快乐的举杯狂欢,每晚都是一场疯狂的僵尸宴会。
来吧,来吧,喝酒啊,脱下你的衣服,跳舞啊。
逻辑,知识,文化,历史,一切都不如女人的□□,男人的牛子。
“现在你发现了吗,抵抗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你愿意选择顺从了吗。”当王曜华降低了挣扎的力度的时候,高昂开心地笑着,对他如是说道。
他这才回过头正视着从某一刻开始就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高昂。
那个多年来都没什么表情的姑娘,笑起来的样子也还是挺好看的,她拥有王曜华还算喜欢的五官,不太丰满但也不贫乏的身材,外貌上来说,高昂是非常普通的水平。
就是那样一个走在人群当中都让人无法于第一时间找到的高昂,却拥有连王曜华都自叹不如的专注力,以及不输于他的头脑。
王曜华起初不理解高昂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高中毕业他选择删除所有联系人之后,只有高昂执着地找回了他的联系方式,每一周都会找各种理由和自己见面。
两个人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一个小时的车程绝对不能算是轻松,对于他们争分夺秒做科研、抢学位的人来说,白白浪费掉一个小时那可是会让人捶胸顿足的蠢事。即便如此,高昂还是每周都要来见他。
然后高昂用每周的那往返两个小时的时间看了很多的书、写了很多的小论文,也因此而收获了很多王曜华不为人知的表情。
起初两个人的聊天内容只限于学术,有天聊到太晚,返程的末班车已经启程,高昂举着手机看着夜行公交的时刻表,王曜华站在她身旁疑惑地问:“为什么不留宿呢。”
没有太多零花钱的两个人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高昂洗完澡之后从浴室拿出来小酒店必备的避孕套,举着递给王曜华。
王曜华差点儿笑出声,但又得强忍着脾气:“我说大神,您该不会觉得我是男的吧。”
“女生也要用,为了防止生病。”高昂语气极为平静。
王曜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感到慌张,他茫然地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高昂:“谢谢您的教育。”
高昂不紧不慢地撕开包装,浅粉色的套子暴露出来一个边缘,她捏着包装袋举起来闻了闻:“油腻的橡胶味。”
“……怎么着您对口味儿还有特别的需求吗。”王曜华摸不清她的路数。
高昂摇了摇头,伸手将套子递过去:“我不会用,所以你来。”
“来……给你吹个气球?”王曜华接都不敢接,眼前这位长达一年的学术小伙伴像是启动错了程序,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跳戏。
“不做吗。”高昂歪了歪头,表情虽然说不上是失落,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黯然失色。
王曜华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啊?您这是……为何有了如此发想?”
“不然为什么要来酒店呢。”
好家伙,来酒店就是来约炮的意思吗,这位大神的社交数据库是从哪儿抓取的数据啊。“啊不,不不,主要是我们寝室也没有空床了,所以我们只是来睡个觉,方便你明天坐车回学校的。”
高昂垂下头:“可你和十二班的郭蓓蓓做了。”
陈年旧事被人突然翻出来的感觉可真是令人窒息,王曜华吞咽着口水:“什么啊?”
“你带着商陆和钱梦妍,还有郭蓓蓓一起,去了日本,毕业旅行。”高昂盯着王曜华的双眼。
王曜华都不知道这事儿她是从谁那儿听说的,明明高昂一直以来都是在角落里独自刷题看书,明明高昂看起来从来都不关心学习之外的所有事情。“嗐,我们就只是去旅游,商陆高中三年都跟钱梦妍分分合合的,高考完之后估计就是相互想留个念想。商陆不敢单独和钱梦妍一起,我也不想当他们俩的电灯泡,所以随便叫了个朋友。”
“你和随便叫的朋友都可以做,和我不可以吗。”
王曜华快速地眨着眼睛,越听越纳不过来闷儿。
合着……合着高昂从升入大学之后就隔三岔五地来找自己,还真是有那个意思?
一想到这一点,王曜华莫名感觉很失落,他虽然能察觉到高昂对自己的好感,但他以为那是偏向柏拉图的那种。
结果还是免不了落入低俗啊。
“高昂。”王曜华接过套子,咋舌叹气,“你可能不明白,郭蓓蓓当初喜欢我,更多成分是她把我当成了男的。假如我留起长发,穿上裙子,涂上口红,她就会觉得幻想破灭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所有的关系都是儿戏,我想看看白花花的妹子,她想要爽一下,仅仅是那样而已,没有其他多余的感情了。”
“所以你喜欢白花花的妹子。”高昂解开了浴巾,任凭毛巾掉在地上。
王曜华被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搞得头脑发懵:“问题、问题不光是我喜不喜欢,问、问题是你……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和你成为很特别的关系,如果需要用这个来达到目的,那我很愿意。”高昂自己抱住自己。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王曜华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真的不是一时兴起。
“高一第一次月考,”高昂一下子把时间拖回到几年前,“你是年级第一,比我高了十六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成为第二,所以把卷子撕了,绝食一周,被我父母绑去医院输了营养液。”
这段过往可谓是让包括王曜华在内的全体学生老师都印象深刻,那次之后全年级的人都对高昂敬而远之,生怕激起她的狂躁症和厌食症。只不过在王曜华的印象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好像没有选择跟大家一样不再理会高昂,而是每天都一如既往地和她打招呼。
并且在那之后,王曜华心甘情愿地把年纪第一的位置让给了高昂。
“那次出院回学校之后,你给全班的人都发了一颗棒棒糖,也包括我。”高昂伸出双手,抱住王曜华的头,“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东西,我曾经很讨厌糖果,甚至连吃饭都不怎么喜欢。但是吃了那颗棒棒糖之后,我慢慢变得能吃得下东西了。”
“那我觉得你当时狂躁的原因可能是低血糖……”王曜华不敢大口呼吸,怕稍微一闻就会沦陷在对方香香甜甜的陷阱里。
“我想你应该不是专门为我而发了糖,但也是因为你不是专门为我,所以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吃了,直到商陆有次跟人聊天的时候说漏了嘴,他们以为我听不到,但是我听得很清楚。我听到他在准备小零食的时候跟人说,说这是曜华华为了让厌食症小朋友好好吃东西,所以营造出的大家一起吃零食的气氛。”
王曜华闭上眼睛,心里已经把商陆骂了个狗血临头:“商陆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你不用当回事儿来着。”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但那之后我的确开始留意你的一举一动,慢慢意识到商陆不是在说谎。你对所有人都很善良,到了有点变态的程度了。我当初无法理解你,觉得你是伪善的代表,只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称赞和认同。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破绽,而且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一直把你当作学习上的竞争对手,以为自己次次分数都高于你是凭着我自己的实力,但实际上只是你把第一名让给了我。”
高昂的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发音也从不迟疑,尤其是王曜华还零距离贴在她的胸口,那感觉就像是听到她的肺腑之音:
“是你让我接受了一个曾经被我否认掉的事实,这个世界上是有好人的,真的有,只是好人的善良被大家视作理所应当。要是好人渐渐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善举都换不来感恩的话,好人是不是也就不再愿意去做好人了呢。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我期待着你可以慢慢对世界感到失望,期待你可以放弃做一个对所有人都善良的好人。
“我期待你可以受到伤害,期待你可以丧失力气,期待你万念俱灰的那一刻。然后我会抚摸着你的背,治疗你的痛处,让你也感受一下当初我喜欢上你的那种欢喜与绝望。”
那晚之后,王曜华搞清了高昂对自己的想法,也搞清了高昂想要把自己驯化成专属于她的伴侣的打算。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成了清澈的暧昧,谁也不说对方是自己的恋人,但会自然而然地一起做恋人才会做的事情。
他们抽空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写论文,一起去旅行,一起商量未来的事。
但是在王曜华心里,高昂也如同其他朋友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位。
他本该像送商陆走向大好前程那样再一次送走高昂,本该如此,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