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安给苏辞斟了一杯庐州酿,笑道,“三年不见,难得重逢,当不醉不归。”
苏辞望着桌上的酒,却未伸手,略微歉疚,“因之前病重,已三年滴酒未沾了。”
“你……”江风猛然放下酒杯,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第一次意识到,眼前人与他之前认识的沈星辞,已判若两人。
苏辞回到房中已是深夜,见青棠披衣坐在桌前,正抱着糖豆逗弄,微微一怔,上前拉住她的手,“娘子是在等我?”
糖豆见到苏辞,立刻跳到一旁窗台上。
青棠眼睛微弯,“有些睡不着。相公重遇故人,似乎聊的十分开心?”
青棠对侠义盟的敌意颇深,苏辞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过往之事一直未与娘子说起,竟害娘子为我担忧。”
青棠听出他话中调侃之意,脸色微红,“相公之事,本就不必与我详说。”
只是会忍不住担心他当真想回到侠义盟,毕竟斛水镇调单的生活对曾经风光无限的盟主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苏辞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当年我能坐上盟主之位,除了因为我师父的缘故,更多是因为风雷,赤羽,流云,焚灵四派传承百年,各有所长,而流云日渐势大,掌门宋泊简更是野心勃勃。其余三派害怕流云派一家坐大,而恰逢我一时意气打败宋泊简,就顺势将我推做盟主。”
五大派只有日月谷避世而居,其余四派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小门派大多依附在四派之下,听各派号令,故而无门无派,孑然一身的沈星辞,反而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初时沈星辞表面虽是盟主,实则没有任何的实权。
四派私下里各尽手段拉拢,想将他掌握在手中,进而号令群雄。
那时沈星辞未免被人掌控,干脆将侠义盟事务交给四派,出去游历江湖,一年到头回神鹿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
四派掌门以为少年心性,本就难当大任,渐渐亦不将他放在心上。
沈星辞初涉江湖,以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后来才发现其实不然,今日挑了这处欺行霸市的水寨,明天也许就成为许多人暗杀的目标。因为看起来虽只是小小的水寨,实则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必定依附在四派中某派的庇护之下,才能横行霸道。
而那些无门无派,靠自己努力练成一身本领的人,若是本事大些的,自然可以无畏无惧,但本领不济的,除了选择依附门派,大多时候只能游走在边缘地界。
故而因此衍生出来的太初教,因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皆来者不拒,才会迅速壮大,成为四大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年多以后,沈星辞忽然带了十余人回到神鹿山庄,那些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大多本领高强,看不惯四大派的做派却又看不上太初教的混乱,故而一直肆意江湖,不受管束。
沈星辞广发英雄帖,召开盟中大会,定下了盟规,将这些的江湖人士收拢到神鹿山庄,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犹如对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四派试图联合打压掌控,却发现少年心思缜密,又擅拉拢人心,若是他们当机立断齐心协力,自然可以将沈星辞弹劾,而偏偏沈星辞忽然与流云派掌门之女宋扶楹结亲,又借故夜盗公主府送剑给焚灵派示好。四派各自猜疑,沈星辞名声大噪,侠义盟自此名不虚立。
青棠亦给沈星辞倒了一杯茶,“那为何相公要辞去盟主之位?”
苏辞微微一晒,握住青棠的手,笑意却不达眼底,莫名透了几分苍凉之意,“这问题,曾有许多人问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娘子可还记得离国将军墓中,我曾说过,树大根深,一人之力,实难撼动。那时的我,其实就已心生厌倦。”
窗外月色正好,四下一片寂静,苏辞微微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寂寥,“我一心为江湖打破四大派的掌控,以为自此可以还江湖一份公平正义,最后却发现,世间的公平正义,其实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百丈湖的神鹿山庄,行使审判之责,众派弟子,不论身份地位,只要犯了错,都要受到惩戒,而我手握大权,在别人眼中,与四大派又有什么不同?”
青棠反握住苏辞的手,“至少你做到了问心无愧。”
“方才江风问我,他们因我入盟,为何我却弃他们于不顾。”苏辞忽地轻笑了一声,“然而最先背弃誓言的人,并不是我。”
青棠微怔,尚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苏辞又继续道,“我这三年来,一直在想,自己何时中的毒,又是谁能够在无知无觉中对我下毒。”
青棠只觉得心头一颤,没由来地想起方才见到的二人,他们听到苏辞伤重三年,眼里的惊讶是否作假?有几分试探?又有几分真心实意?
苏辞垂眸望向青棠,冷凝的眼底染上了几分暖意,“若非中了毒,又怎能与娘子朝夕相处三年,说来也算因祸得福。”
青棠目露无奈,这三年他数度游走在生死边缘,哪有如今这般轻描淡写,“你想过找出真凶复仇吗?”
“初时自然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如何复仇,只是那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毒一直未解,活着就已用尽了力气,回想之前浮华半生,不过大梦一场,又觉得自己年少自负,也杀过不少人,哪怕那些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兴许在他家人眼中,却也是好儿子好父亲。我犯下杀虐太重,落得如今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苏辞眼神深情坚定,“待过了三年,身体日渐好转,能够与娘子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已是最大的满足,那时早已忘了江湖恩仇,放下种种过往。”
青棠忍不住伸手抚上苏辞的眼,那双清而平和眸里,此时盛满了自己,会为她欢喜,为她忧愁。
苏辞清冷的眸色有些深,嗓音微微暗哑下来,“娘子……今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莫再弃我而去了。”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救赎,是我于黑暗之中唯一的那束光。此生唯此一盼,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