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深从城外带着人疾马奔驰回府,先回的主院,听青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发生的事,而后又立刻转道直奔润安堂。
玉怜脂还在病中,天寒地冻,她根本不能多出屋子,心疾未愈,更不宜情绪激动。
如今人终于在眼前,他的怒气却更盛,长臂伸出把她拉过来,视线冰冷地上下扫过。
玉怜脂乖乖任他打量,看见他脸色极差,低声:“……我没事,就是过了喝药的时辰了。”
话音落下,明显感觉到捏在她肩头的力气加重了。
玉怜脂轻轻摇头,手指扯着他的袖角,安抚:“砚郎,我真的没事。”
谢砚深冷然不语,末了,将她拉到右侧后,半挡在她身前。
王老太君几乎啖出一口血来。
他的亲生娘在这都快被逼得气绝了,他呢,一进来问都不问一句,眼珠子像是长在害他亲母的孽女身上了一样!
不孝子,不孝子!
扯着她的安平伯夫人反应更大,死死钳住她的手,呲牙裂齿:“姐姐!姐姐你看见了吗,啊?那个妖女不止要害我们,她会毁了侯府的!你快杀了她!她是来克你的!”
“我知道!”王老太君和她贴得很紧,咬牙。
“再拖下去庆吉会死的!姐姐快呀——
“贼妇,居心叵测,还敢在此妖言惑众。”冰冷沉语如同天外来音。
王老太君怫然之色一顿,抬眼,谢砚深冷容厉色,扬手一挥。
跟着一起进来的主院武婢疾步上前,毫不留情将紧靠着她的安平伯夫人拉开,王老太君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安平伯夫人已经被堵口反钳,挣扎着押到一边。
“你这不孝的孽障!”王老太君上前要拦,但完全跟不上武婢迅速的动作,只能转头怒视,“你——”
谢砚深冷声截断:“赵庆吉是我命人带走的。”
“……你说什么?”愣住。
“赵庆吉,是我命人抓走的。”冰冷重复。
“你疯了!你为了这个妖女,竟然害你的骨肉血亲!”王老太君猛然拍桌,恨怒嘶吼,“还不放了你姨母!庆吉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谢砚深冷冷回视:“我抓赵庆吉,是为了母亲您。”
“胡说八道!你这个孽障,色令智昏,六亲不认!!”王老太君气极泛泪,抚胸躬身,大恸,“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孽种……公爹,婆母!你们睁开眼看看啊!看看你们养大的孽障!孽障啊……!”
谢砚深丝毫不为所动,语出如锤落惊心:“母亲亲近暗害您的贼人几十载,被这毒害您多年不育的妖妇玩弄股掌之中,搅得府内混乱不堪,儿子怎能容。”
话音落定,厅里所有人的面色都是刹然惊变。
王老太君的抽噎声猛地收紧,倏然抬起的面容不断颤动,嘴唇抖了许久,一句话说不出来,一旁扶着她的甘嬷嬷也是大惊失色,难以置信。
被武婢反扣双手,不断挣扎的安平伯夫人也僵住了,双眼惊惧圆睁。
“你,你在说什么……”王老太君抖着声。
谢砚深侧首低声几句,主院护卫动了起来,将厅中多余的人全都带出了屋外。
彻底清静之后,谢砚深看向被甘嬷嬷扶着的王老太君,面无表情陈述:“多年前,母亲嫁入侯府,带入府的陪嫁之一刘氏,即兄长的生母刘姨娘,刘姨娘从小伺候您,甚为贴心,入京之后,刘姨娘按姨母的吩咐,一直在您沐浴的香粉和桶壁、乃至您养发的香油、洗发的用水里下妨害子嗣的药物,刘姨娘被父亲纳为妾室、生下兄长后,明明可以不再贴身侍奉您左右,但却去求了祖母和父亲,依旧以侍婢的身份在您身边做小伏低,即使您暗中打骂折磨于她,她也绝不离开,便是这个缘由。”
王老太君直直瞪着眼,错愕、震惊、怒疑……骇目惊声:“……不可能!她自小便伺候我,怎么可能是你姨母的人!更何况那贱婢蠢钝无比,哪有如此心计……”
谢砚深冷言:“您出嫁即将自晋阳上京之前,刘姨娘家中生变,父母和兄弟姐妹均染上时疫,恳求您让她回乡下老家一段时间,看望患病的亲人,但您没有答应,说听闻那恶疾极难医治,刘姨娘去了也无用,还可能染病,您身边正缺梳妆打扮得力的下人,不许她归家,刘姨娘跪在屋外一夜苦求,您也无动于衷,还命人罚了她,说她忘了本分。”
“刘姨娘走投无路之时,您的堂妹,也就是现在的安平伯夫人,帮了刘姨娘一把,不仅给了刘姨娘三十两银子,还为她家中请了大夫,尽管如此,刘姨娘入京之后,还是收到了家中的丧讯,全家只剩下一个妹妹挺过了时疫,但留下了病根。这个妹妹,一直由姨母派去的大夫照料着。自那以后,刘姨娘便全由姨母驱使了。”
王老太君怔怔地,几乎要站不住:“你胡说……你在胡说……”
谢砚深不理会,继续冷语:“不止如此,就连父亲当年纳刘姨娘为妾,也是姨母暗中使力,让刘姨娘入府后必须扮作木讷愚钝,对您忠心耿耿,姨母嫁入京城之后,又耗费数年时间同京中世家女眷交好,再将您的情况透露给晋阳本家,便不断有人同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提议,说侯府不能一直无嗣,偏偏您性情桀骜暴戾,若是直接让父亲娶府外女子为二房,府内定会鸡犬不宁,甚至闹出人命,不如就让父亲纳您身边忠心本分的婢女为妾,代您生子,生下孩子之后归入您的名下,婢女的身契也还捏在您手里,与您也有情分在,这样既可保侯府后嗣,您也没有不满发作的理由,反而能两全。而刘姨娘,就是最好的人选。”
“刘姨娘生下了兄长,原本只要您一直不孕,兄长就是继承侯府之人,姨母拿捏着兄长的生母,便能源源不断从侯府攫取利益,只是,她没想到,十年的时间,您还是将刘姨娘生生磋磨死了。”
“刘姨娘死了,给您下药的人也没了,那药是极慢的毒,作用轻微,只能让您无法得孕,却不能大损您的根基,外祖父疼爱您,为您寻来无数天材地宝,济世良医,姨母知道,最多两年,您的身体就会恢复,也就是那时,她开始铺第二条路,前往云山观跪阶,为您求子,之后,她便是您最信任的人,云山观便是您最敬信的地方,云山观的清晖道人与姨母早就狼狈为奸……”
他越说,安平伯夫人的面色越难看,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
“ 你胡说!!”王老太君猛地吼道,神智大乱,“你休想骗我!多年前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胡编乱造……”
谢砚深:“桩桩件件,有刘姨娘的遗书和当年姨母往晋阳家中的旧信为证,晋阳从前伺候外祖母,还有以前祖母的贴身丫鬟都还健在,均可作证。”
末了,又补充一句:“若母亲还是不信,兄长也可证明,此间事,刘姨娘在病逝前,亲口对他言语,兄长说,原本他想一世隐瞒,但实在看不过姨母利用您为非作歹,不得不说了。”
王老太君手不停地发抖,而后双腿倏地一软,甘嬷嬷惊急将她扶到椅上坐下。
“不可能……不可能啊……”喃喃自语,“不可能的……”
“刘氏那个爬床的贱婢便罢了,你姨母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忽地抬头大喊,还是不肯相信,“我从未做对不起她的事!她何必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害于我!”
谢砚深偏首:“那这便要问姨母了。”
得到示意,武婢将安平伯夫人口中的布团扯出。
安平伯夫人干呕两声,而后痛哭流涕:“深儿!你,你和大郎,为了帮那妖女报复我们,竟然要编造这样污糟的罪名到我身上!你从小到大,姨母哪时不疼你!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又转头哀望着王老太君:“姐姐,姐姐!我何其冤!!你十六定亲,嫁来京城时我才将满十三,哪里来的本事做这些事?!我嫁入赵家的时候,你已经在京三年有余,你是我在这京城里最亲近的姊妹,对我千般好万般好,我为何要害你?!”
“这么多年,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家那个,对我也是千依百顺,我与他夫妻情分是深是浅,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不过去云山观供奉多些,虔诚些,就要往我和监院头上泼这些脏水吗?!害了我儿还不够,还要把我也赶尽杀绝!”
“我冤啊!!”哭喊。
王老太君也淌下泪来,咬牙,死死瞪着谢砚深。
谢砚深仿佛早已料到,随即淡淡抛出一句:“安平伯生育艰难,不知姨母是如何生下一双康健儿女的?”
满室哗然。
安平伯夫人猛地一僵,旋即哭得更加厉害:“二郎!你被那妖女弄得疯魔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我……”
谢砚深冷声打断:“安平伯原配申夫人早逝,外界皆以为是恶疾所致,其实,是因为数次有孕又小产,强行用药保胎,不仅无用,还伤了根基,以致罹患崩漏之症,血尽而亡。不仅如此,一众妾室也无所出,直到姨母嫁入伯府。”
安平伯夫人瞳仁颤抖:“那又如何?你姨父是身子不好,所以我嫁入伯府后也十数载无子,幸而后来寻得良医,为你姨父调理好了身子,才得了庆吉庆姗!”
谢砚深目中冷寒:“何方名医?”
短短一问,安平伯夫人却忽地滞住,像是被生生掐住咽喉,嘴唇颤抖着,才吐出丝许气音,谢砚深便朝后发了令。
片刻,重物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又出现在厅中,亲兵们将浑身染血的人朝前一扔,灰白杂乱的头发被扯起,半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脸上没有伤痕,但胡子被剃掉了,散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容。
抬起头一瞬又垂了下去。
“是他么?云山观监院。”谢砚深指向被押在地上的清晖道人。
安平伯夫人险些站不住,死死盯着地上的人,
他明明已经逃出京畿了!怎么会——
站在两旁的武婢盯紧她的唇舌,以防万一。
一直站在后侧的福明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叠好的宣纸,大步走到主座前,双手捧上:“这是云山观监院清晖道人写下的供状,还有誊抄的刘姨娘遗书,请太夫人过目。”
“另外还找到了这些年清晖道人与伯夫人来往的密信,这老道的徒弟们也都抓到了,供状俱在,当初您忽然急病,便是伯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与您亲近,指使云山观之人在观中茶水内给您下药,表姑娘再来照料您,让您相信表姑娘是与您命格相合之人,同时密谋用绿巩油毒害玉姑娘,幸而玉姑娘警觉,她们才没有得逞。”
王老太君半靠着甘嬷嬷,已经有气无力,紧紧咬着牙,迟迟没有打开手上的供状和遗书。
安平伯夫人眼珠颤抖着偏转,吸气都带着恐惧。
“云山观的监院与此贼妇早已暗中往来许久,亲密无间,当年跪阶求子,也不过是做戏罢了。”谢砚深眼神冷寂,“赵庆吉与赵庆姗,也并非赵家血脉,而是——”
“你含血喷人!!”安平伯夫人大吼,涕泪俱下,满眼血丝,“你抓了我儿,又给云山观的监院上刑,要什么供状要不到?!你母亲不过是不喜玉氏女,亲近庆吉和珊儿,庆吉先前虽不知轻重可被你打伤也算抵过了,可你,你竟然为了给那个妖女铺路,这般飞冤驾害于我们,陷害你自己的骨肉血亲!捶楚求罪,你就这么狠心!”
末了,又痛哭哀切:“深儿,不,侯爷!你若厌恶我们,只管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了,要打要杀就让我一个人受着,放过庆吉和庆姗吧!”
她哭诉完,原本就犹疑不敢相信的王老太君,更加紧捏住手里的供状。
玉怜脂站在谢砚深身后瞧着,微微扬眉。
旁的不说,若今天谢砚深所说的都是真的,在这样的劣势下,这位伯夫人还能迅速作出如此应对,也难怪王老太君被她哄骗利用了那么多年。
确实是个人物。
谢砚深面色半丝波澜也未起,偏首向后:“姨父也听了许久,难道无话要问么?”
安平伯夫人一口气哽住,瞪大眼,直直看去。
王老太君也愣住了。
苍黄锦袍的一角从护卫们身后露出,而后是全身。
安平伯面如死灰,缓步走出,他的年纪很大了,脊背有些佝偻,双目不再如年轻人那样清亮,而是夹着灰白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