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烛明亮,玉怜脂坐在贵妃榻上,手背撑着下颌,百无聊赖。
不远处的檀桌上铺着笔墨纸砚,蓝正和段素灵压低声,在商量下一步怎么更换药方,调整药量。
段素灵还是一身素白,只是唇色还有些苍白,全凭底子强健,又常年习武,她的伤势养了半月多,就已经恢复了五六成。
福明说到做到,蓝正到侯府里的第二天,就把段素灵从京郊的庄子接了过来。
但立了规矩,只允许段素灵和蓝正商讨诊治对策,蓝正不在南阁的时候,段素灵也不能和玉怜脂相处,要到另外准备的院子里继续单独关押起来。
门外护卫站了满院,守卫比以往还要森严,因为福明今日不在,昨日就出了侯府,前往京畿边缘。
谢砚深和逸王领军归来,府里要人去迎接,他是谢砚深的心腹,王老太君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纵然不放心,福明还是接令去了,嘱咐留守的几名护卫统领务必带人守紧南阁,绝对不能出丝毫差错。
福明走了,剩下的人没他那么有威权,段素灵在玉怜脂房里的时间比先前长了不少。
玉怜脂靠在小榻上,盯着桌边的人,每回段素灵来,她都要看看她的脸色也没有好一些。
她被关进南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玉氏的人,现在能见到段素灵已经是意外之喜,而且段素灵说,玉氏的其他人都还好,至少性命无忧。
知道这个消息,她很满意了。
向外挪了挪凭几,拢紧身上的裘被,刚微微起身,想换个高些的软枕来靠着。
屋外忽地一阵隐约喧闹,突如其来,女子高昂锐利的声音断断续续透进来,女子的声音消失后,又开始有浑厚的男声回应。
听不分明在说什么,但来回交锋的间隔开始缩短,对抗逐渐激烈焦灼,最后终结在女子怒气的厉声之后。
这一回不再是单独争吵,而是几十上百人同时出声并且争斗推搡,动静竟然越来越大。
玉怜脂坐直身,微蹙细眉:“外面怎么了?”
这样的动静,在紧密防守的南阁,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檀桌旁的蓝正和段素灵也停下了,段素灵几步从桌边过来,站在贵妃榻边,没有说话,只目锋寒利。
“姑娘别怕,奴婢出去看看。”一旁守着的青娘紧皱着眉,说完就疾步朝房门处走。
刚刚靠近,朱门砰然从外推开,满头大汗的高壮汉子从外闯进来:
“不好了!”
青娘被吓得一跳:“覃副统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房门打开了,屋外吵闹争斗的声响更是惊人,骂声打声大水泼进滚油一样惊心动魄。
覃致连忙反身关上门,脑门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快,快收拾东西,现在就带姑娘出府!”
声音没有压低,清晰传到里间,玉怜脂掀开裘被,扶着段素灵的手坐正。
青娘又怒又急:“到底怎么了!”
覃致喘着粗气,肃色:“太夫人知道了姑娘和侯爷的事,派了人来要把姑娘带去润安堂,外头已经被润安堂的下人全堵住了,说太夫人有令,必须立刻见到人,若是不马上把姑娘带去,太夫人就要亲自过来!”
“什么?!”青娘急吼,“不可能啊,太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提起这个,覃致更是咬牙:“是忠伯!忠伯告的密!侯爷不在,福总管也不在,忠伯和润安堂的大丫鬟蓝蕖又带着太夫人的命令过来,南阁外主院的其他人根本不敢拦着,我们这帮兄弟也不能对侯府的人动刀兵,只能徒手拦!”
“他们人比我们多太多,人多势众,拦不了多久的!趁太夫人还没来,我们给姑娘开路,赶紧带姑娘从小门出去,先出侯府,一切等侯爷回来再说!”
青娘急的直跺脚,脑中一转:“大郎君呢?!快去把大郎君找来!”
覃致:“大郎君病了好些日子了,深居简出,西院又离得太远,来不及的!”
青娘:“那——”
“这是怎么了呀?”含笑柔声兀地响起。
青娘和覃致一惊,转头看去,女娘长发只用一根玉簪虚挽,藕色曳地丝裙,从里间慢步走出,瘦高的白衣女人紧跟在她身后。
青娘面色焦急:“姑娘,我们……”
玉怜脂笑盈盈地打断她:“是太夫人要见我?”
青娘一愣,随后扬声:“是!姑娘,事不宜迟,我们……”
“啧。”玉怜脂微微一哂,嗔笑,“说什么呢。”
“太夫人可是长辈,长辈要见晚辈,晚辈却夺路而逃,多不像话。”
青娘和覃致呆住了,面面相觑。
她一出来,好像外头越来越沸腾的吵闹都被隔绝,将屋里的气氛重新镇压回平静。
“可是,”覃致有些手足无措,“外头那些人,说是请您,实际上就是来抓您的,您要是跟他们走了,我们没法和侯爷交代啊!”
青娘怔过之后,也再度心焦起来:“是啊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润安堂您不能去!太夫人一定会对您不利的!”
玉怜脂笑起来,轻声:“谁说我要跟着她们去了?”
段素灵站在她身侧,看见她脸上的熟悉的笑,垂下眼,眉峰微挑。
青娘睁大眼:“……什,什么?”
玉怜脂抬起手,捧住她的脸,开口却换了话题:“好青娘,外头那些人吵的我头疼,先前侯爷有没有下过令,不许南阁有这种大动静啊?”
话锋调转太快,青娘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只能顺着应话:“啊,有,有过……”
玉怜脂揉揉她的脸,又转眼看向覃致,目光幽幽:“你叫什么名字?”
覃致瞬间一僵,下意识大声回话:“……覃致!”
“哦,覃护卫。”玉怜脂放下手,笑眯眯看着几步外的汉子,
“你来说说,在主院里违抗主子命令,大肆喧哗,要怎么罚啊?”
“自然是,打板子!”覃致的脸色很僵硬,只会愣愣的回话。
“是了!”女娘高兴地抚掌,眉眼弯弯,“快,去准备要用的东西,把外头的那些犯上作乱的都收拾掉。”
覃致彻底傻了:“什,什么?”
玉怜脂唇角压平了些,望着他,疑惑:“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去拿板子呀。”
“可外头都是润安堂的人,是太夫人的……”
“那你是谁的人?”她截断他的话,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
“你的主子是谁?”
覃致冷汗又下来:”我,奴才当然是侯爷的人!”
回答完,他心中一震。
她眉心轻蹙,好似十分为难:“可他现在不在怎么办?你们要去润安堂伺候,换个主子吗?”
“当然不是!”覃致连忙否认。
“那你还不动手,是准备把我交出去,任由太夫人打杀?”她微微歪头。
覃致心惊胆战:“怎么可能!奴才不敢!只是,姑娘……”
“改个称呼吧,”玉怜脂打断他,复又微笑起来,“总叫姑娘,你们都不听话呀。”
覃致眼珠往左边转,和青娘震动的瞳仁对上。
咽了咽口水,试探:“……夫人?”
玉怜脂微微扬眉,好像也不觉得有多悦耳,眨了眨眼。
但这一声称谓,似乎真的给了对面的人底气,瞬间腰杆都直了些,青娘也抿紧唇,眼里定住。
“去吧。”下令,从容浅笑,“他回来了,一切也有我在。”
覃致脑袋点如捣蒜。
冬祭的时候,他是跟着去的那批人,所以玉怜脂做过的事,他也都知道。
他怎么一慌就忘了,侯爷对这位小夫人极力袒护到了什么地步。
杀人放火都能掩盖包庇,现在这些宅内争斗,那还不都是小事儿。
外头的不过是润安堂的走狗,有什么可怕的。
要是真让润安堂的人得逞,侯爷回来知道,他才真的是要玩儿完了。
玉怜脂笑看他,温柔教导:“记得拿厚一点的板子,有军棍的话也拿上,下手要干净利落,先打退打废外层无关紧要浑水摸鱼的,再把领头的那些人制住,忠伯你亲自抓,找个地方绑好,一把年纪了,别伤着他,堵嘴绑手要仔细些,蓝蕖……就留着吧,我换身衣裳,就出去。”
“是!”覃致无有不从,得令后迅速冲出门,比进来的时候还快,青娘朝她行了个礼,也奔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数秒,屏风后响起拍掌声。
玉怜脂和段素灵回首,蓝正从里间踱步出来,嬉笑:“真是大戏啊,精彩精彩。”
玉怜脂看着他,认真:“蓝大夫说错了吧?”
“哦?”
“好戏才刚刚要开始呢。”轻笑。
……
蓝蕖站在小院中央,微仰着下颌,目光凌厉。
四周一片混乱,唯独她泰然自若,她是王老太君的心腹,地位超然,只比甘嬷嬷那些王家带来的陪嫁旧人略逊一等,但那些嬷嬷婆子毕竟老了,体力不如年轻人,如今润安堂里,她是一等一得力的管事女使。
没人敢来拉扯她,她只需要稳站着,擎等着手下人为她开出一条坦路便好。
也快了,侯爷不在,主院的护卫没有主子命令,绝对不敢真的打伤润安堂的人,只能硬扛。
蓝蕖的眼睛盯着几十步外那扇华贵的漆红朱门,门后,就是她们今夜奉命要带走的人。
当初她和玉怜脂打过交道,玉怜脂第一回入京随府冬祭,她奉王老太君的命令,在马车上教导玉怜脂规矩。
那时瞧着,不过是一个怯懦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没想到,竟然是个包藏祸心的白眼狼,狐媚勾引侯府主君,意图攀龙附凤。
而当时丫鬟莲芯被派去监视玉怜脂却受罚被逐回、她的亲妹妹英草奉命察看玉怜脂为何久久不回府,却被主院的福明借故痛骂继而被重罚,桩桩件件也绝对都不是巧合。
怪不得当初太夫人只不过顺嘴提起了一句要给玉氏女相看人家,侯爷就反应那么大,把润安堂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原来关节在这里。
前方润安堂的婆子小厮和南阁的守卫们厮打成一团,逐渐撕开靠近寝屋的口子。
蓝蕖慢步向前靠近,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
莲芯英草那些小丫头都不中用,终究还是她来才能对付玉怜脂这样两面三刀的货色。
她还记得,当初冬祭在马车上时,玉怜脂还假惺惺地问过她,怎么会有人敢算计侯爷种种,她还是掉以轻心了,当时就应该发现她是在装模作样。
离台阶还有二十步,忽然,寝屋的门猛地洞开。
闪身出来的却是个蓄胡汉子,身上装束是主院的大护卫,后头紧跟着一名主院的管事女使。
女使顺着廊下其他地方跑去,而那大护卫利目快扫院中混乱,直接迈步下来,手里握着一个管状的东西。
蓝蕖皱起眉,刚要开口呵斥他。
覃致抬臂,手压到唇边,两腮涨起——
尖锐贯耳的奇特哨声刺破夜空,院内所有护卫都是周身一震。
覃致大手一挥,厉吼:“留着命就行,动手!拔刀!!”
音尚未全收,他自己已经抽刀出鞘,杀气升腾立在通往寝屋的道上,刀锋直指正前方的蓝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