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接诊了一天,发现所有病患个个面容姣好,她们病症相似,根源一处,只是轻重程度有别。
她每次为病人开方组药后,都不得不用烧酒净手,否则都不敢再向病人伸手探脉。
忙到下晌,晴雯才偷得一点儿空,好生洗了个澡。
犹豫半晌,晴雯才一脸凝重地对黛玉说:“姑娘,我接诊的病人都得了梅疮。这里根本不是赤贫绝粮之乡,而是流莺聚集之地。”
黛玉并不意外,叹了一口气道:“我早猜到了。导致人口不增的原因无非是战争饥荒疾疫这三种。苍梧乡土地贫瘠不假,但未经受战乱和天灾。
这里依托良港,又多煤矿,四海列国的达官贵人、富豪巨贾、流氓地痞、西洋海客都曾往来于此,他们带来了海货与挖煤旷工,也带来了疾病,加速了走婚制的崩塌。
外来人口打破了这里相对封闭的环境,很多羁旅外客,不受茜香国律法约束,并未遵守一夫一妻的走婚制。他们学扶桑人,以访妻的形式,许以金银同时供养几个女子。
以至于女子们不愿再从事辛苦的农桑垦殖,缫丝纺线,反而依赖男人的馈赠和赡养,以走婚为遮羞布,变相成为游妓暗娼。幕后黑手趁机垄断苍梧乡的商贸、煤矿市场,掌控女性人口,以贫穷为掩饰逃避关税,掠夺资源,输出海外。
不断发散的疾病和难以为继的抚养,导致了这里的妇人子嗣艰难,那些被抛弃的病弱女子,无法从事劳动,便开始游乞、惯窃、滥赌,如此恶性循环,曾经富饶的苍梧乡,就成了而今死气沉沉的样子。”
晴雯听了这一番话,怔了半晌,小嘴不由撅得老高,两只凤眼越发直瞪起来,怨声道:“姑娘,这什么污浊臭秽的鬼地方,你还巴巴地来。”
“医术只能救疾病之体,不能救愚弱之心。”黛玉摇了摇头,她款款站起,双手负后,一边踱步一边说:
“你以为苍梧乡只是一个特例吗?觊觎茜香国的扶桑国、真真国、海西国、佛朗机国,这些男子主政的国家,不断地用坚船利炮、异俗邪风冲击贫弱的女儿国。
恨不能将其异化成更大的苍梧乡,成为他们肆意掠夺,予取予求的后花园。只有解决了苍梧乡的困局,为百姓找到适合的出路,茜香国才能真正与列强并立于世。”
晴雯从来都很佩服林姑娘的见地与坚持,只是这一次,既要铲除隐于幕后海外金主,还要引导一干饱受欺凌、病痛折磨的女子,从地狱里爬出来,重新自力更生,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黛玉见晴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主意,将此地陈风陋俗,荡涤净尽。”
她每天在苍梧乡四处巡视,将种种弊病疑难从头至尾细细思量多日,撰写了详细的变法纲要。主意已定,也不召集十七村村长商讨事宜,只是作出悠哉无事的懒散样子,并不露出愁苦烦闷之意。
几个村长闲来聚首,议论纷纷,皆认为新里长不过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必赶着拜会,只当没这个人罢了。
为了更好地帮助苍梧乡的百姓治疗疾病,晴雯将所诊之症,及治疗方法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按患病程度进行调配。
因为专攻花柳病,成效卓著,惠民医坊名闻遐迩,许多尚有余财的病患慕名而来。
三剂见效,五副治愈的奇迹,让美貌的晴神医声名鹊起,可惜只她一人坐堂看诊,每日限发四十块待诊牌,还要兼顾卧病在床的重症者,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这时候,驻扎在茜香国的五万中原士兵的领帅,换成了明威将军柳新。与他同行至苍梧乡的,还有永龄、紫鹃以及五百名北戎部曲和太子送的两百万现银。
黛玉抱着柳新送来的信匣子,屈指一算,她来茜香国还不足两个月,永龄她们从京城到刺桐港再到苍梧乡,行程就要走二十来天。禛钰那个坏东西,“表妹”头七才过,就巴巴地把她的人给打包送过来了,竟不肯假装多伤心几天。
当永龄和紫鹃二人,听到太子问她们愿不愿意去茜香国,服侍林姑娘的时候,她们犹不敢相信林姑娘还活着,生怕只是彼此臆想出来的幻梦。
晴雯见她二人抱着黛玉不肯撒手,凤眸中瞬间带出几分不满来,他乡遇故知固然开心,医坊有了帮手诚然要谢,可也不能跟她争宠嘛!
苍梧乡十七个村长,终于在新里长到任月余后,才被正式召集起来。
黛玉吩咐她们在冬至之前,每个村成立一个由村长、乡贤组成的十人村社。
将所有户籍资料按她设计的框架重新整理,内容涵盖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营生、走婚状态。
但凡育龄妇女与人走婚,务必在村社登记在册,绘影图形,在惠民医坊获得健康执照方可成亲,严禁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式走婚,如有违例,一律报知里长。结束走婚也应登记,未经登记不许再婚。
所有外来人口上岸必须绘影图形,接受身体检查,体检不合格者严禁成亲,如有违例,将其头脸图形张贴在村口布告栏上,警示众人。
几位村长面面相觑,一会儿“可是”,一会儿“但是”,完不成的理由一大堆,蝎蝎螫螫不肯执行。
黛玉也不惯他们的毛病,直接说:“既然你们才识钝拙,受令不偻,那这村长也不用当了。我直接叫才德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数十位人高马大的北戎人,手扶腰刀现身人前,只把众村长震慑住了,再不敢推脱塞责,满口承诺。
黛玉将部曲安置在田庄中,三百四十人分成十七小组,协助村长处理户籍登记,其余人编队,每日轮岗巡街惩盗,访查赌场,收容乞丐。
如此执行了一个月,全境秩序井然,黛玉掌握了苍梧乡的所有情况。
先将那些游乞、惯偷等无业者进行身体检查,有病者免费诊疗,无病者开班培训各种技能,一部分充任医坊护理,一部分针绩纺线,一部分清扫街衢,一部分牧羊放牛,一部分制造矿车铺设轨道,一部分织网编篓。
对赌场老板、蓄奴富翁、养妓老鸨,黛玉知道他们不过是代为经营的“假东家”,劝其上缴不法所得,真老板不到堂的,资产全部收归公有,重新颁发确权印契。
诚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迫“干好事”的,黛玉也不强求,只是隔三差五派北戎人堵在赌坊门口,在市廛商铺前,摆上铜斗铁尺公平秤,抬请老鸨扫街清厕而已。
那些颇有资产的“假东家”,眼见不法生意干不下去,只得向里长投诚,纷纷按指示转行,乖乖补缴赋税,办学校、开矿场、养牛羊、造纸印刷。
就算有一二不服者,想要联络背后的海外金主,以求弹压林思政。
却发现在她悠哉晃荡的时候,已踩好路线,早派人把守在海港关隘,御边巡防密不透风,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商户只得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再不敢肖想百倍暴利和侥幸免赋了。
等到大雪初降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苍梧乡已经大变样了。
起伏的坡道上,满是一节节靠势差输送的铁轨矿车,来回拉煤。那些填补本地劳力的外来旷工、商贾名流,为了不让画像挂上羞耻布告栏,再不敢“东眠西宿”了。
此时的苍梧乡已经成功脱离了背后金主的掌控,再不是海客眼中的烟花之所,也不是死亡笼罩的魔病之乡,更不是地瘠民贫的遐方绝域。而是茜香国最繁荣的港口,煤运之锁钥,海贸之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