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叹了一口气,便只聊些家常语。
午饭过后,林海被二舅兄贾政请到书房,无非说些仕进之事,宦海沉浮。
宝玉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心想:林姑父谈吐有致,讲言官场弊病,鞭辟入里,全无半点官迷禄蠹之态,真真为民请命的好官。怪不得林妹妹超逸脱俗,原来有本而来。
贾政瞥见宝玉神游他处,无比失望地摇了摇头,指着宝玉对林海说:“你这侄儿也是个不读书的孽障,太子赏了恩典,让他去国子监,偏生一身懒病,流连家宅,只逛不足。”
林海从前听妻子贾敏提过,贾瑛这个侄儿衔玉而生,从小受贾母溺爱,常年在内帏厮混,厌读经典,爱好脂粉,将来必是一事无成的膏粱纨绔。
而今匆匆见过,见他神采奕奕,秀色夺人,倒是个好皮相。林海问过宝玉二三句,就对其学问水平有了判断,与妻子断言的大差不差。
林海便只对贾政说些人情场面话罢了:“既有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的先例,内兄也不必着急,只要他每日学有寸进,功不唐捐,必是可造之材。”
“还请姑父多加鞭策!”单纯的宝玉只把林姑父的客套话,当作金玉良言深铭五内,对他一揖到地。
林海客气地将他托起,又勉励了他两句。
贾政对宝玉摆手道:“你且去吧。”
宝玉躬身告辞而去,还没走出五步远,又依稀听到父亲说:“前儿老太太还跟我提起,让两个玉儿结亲,如今你也瞧见了,这不成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
正听到关隘处,偏生鸳鸯过来把他给拉走了,“老太太叫你呢!”
没听到林姑父的回应,让宝玉深以为憾。
下晌,林海进了长林园,到女儿的潇湘馆探访,父女二人久别重逢,坐在书房里说话。
林海笑道:“从前我还担心你在舅家住不习惯,受了委屈,如今见你没了病愁忧态,吃穿用度也极好,我就放心了。”
黛玉扁扁嘴,倒也没说在贾府受的冤枉气,以免父亲动怒伤身,只说:“我除了住在这里,与贾府姑娘得一样分例。吃穿用度饮食药饵,也有外太公和王表哥送来的一份,王家待我尤厚。”
林海默了数息,眉宇微皱,“你……你王表哥还与你常往来么?”
没曾想,二三年过去了,太子竟还在装“表哥”,林海心想若此时向女儿揭穿太子的身份,只怕她更是惶恐不安,不得不依礼法纲常,屈从于太子的意志,不如还就当“表哥”相处吧。
至少他这个“表叔”还能寒碜“表侄儿”两句,避免女儿被人诱骗,误入宫帏。
黛玉笑道:“自打从扬州回来,就见过王表哥十三回,如今他还为筹办罗天大醮的事奔忙,我也有七天不曾见他了。”
十三回,七天……
女儿记得可真清楚。太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哪个姑娘见了不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呢。
林海望着女儿清澈绽光的眸子,不觉心酸,有些怅然地说:“论亲戚,你王表哥毕竟是远亲,他又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你也是将笄的姑娘了,早该远避一些。将来男婚女嫁各立门户,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更不必来往了。”
听了这话,黛玉一时讶然,旋即神色黯然,低头暗想: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摆明了不会考虑王表哥做女婿。
黛玉心头咯噔一跳,自己在遗憾什么?难不成她已视表哥为良人了?下意识的反应,让她不得不承认,是表哥的温柔热诚渐渐打动了她,让她起了这个心思。
可父亲貌似看不上表哥,黛玉不由轻叹了一声,又想起长林园的房契地契的事,忙叫紫鹃将锡制宝匣给搬了出来。
“这匣子是王表哥拿来给我的,里头有长林园的地契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钱,他说是父亲给我留的。”
林海眼眸中的惊愕一闪而逝,仍旧不动声色地拿起文契看了看,确认果真如实后,他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玉儿收好它,暂时不要叫贾家的人知道,这园子在你名下。”
“玉儿知道。”黛玉点头。
想起方才内兄贾政的提议,林海原想问女儿对贾宝玉是何态度。
只是她父女二人许久没有相处,难免生疏,此时妄议亲事,恐怕叫黛玉茫然无措又羞怯窘然。而况,“王表哥”珠玉在前,她的女儿哪里还看得见贾宝玉。
林海不免又想起妻子贾敏来了,倘若她还在玉儿身边,便能让女儿毫无芥蒂地说出剖心之言,不至于让他担惊受怕。
当初林海在六部观政之后,在京中任兰台大夫,也是随贾敏住在岳家。
如今升任翰林院承旨,要住在宫中随时听皇帝差遣。过了中秋节便入宫供职,原想着倒也不必另置房舍了。
眼下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在京中购置房产的事了。
这长林园被太子捞去了贾家的巨额资产,既是太子用以辖治荣宁两府的金刚爪,也是他拉拢林家为东宫所用的铁锚揽。
太子早猜出了自己打算与贾家切割的心思,长林园“衰贾荣林”,就是一把斩断利害关系的割席刀,让他不得不收下这份人情,效力东宫。
就这些也就罢了,太子假名托姓,借长林园大献殷勤,妄图染指他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定不能让女儿掉入“王表哥”的温柔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