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隆帝扫过丰润淳和、劲秀工整的字迹,说理透辟、详明剀切的文疏,有一种后生可畏的危机感。
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倒这个嫡长子。也不知自己身后这张龙椅,还能再坐几年,只能惟愿天下承平,自己高寿了。
“写得不错,你用心了。”宣隆帝淡淡地褒奖了儿子几句。
欲赐官职又怕他擅权结党,威胁帝位;欲赏金银又舍不得出血,最后只得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禛钰微微一笑,只道:“还请父皇饶儿子几天假,回清虚观参加罗天大醮的法会,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同时也为父皇祈寿延生。”
“好!”宣隆帝龙颜大悦,拍手叫好,“皇儿不慕权势,不贪金银,一心为国为君,实乃天下之幸,朕准了!”
“谢主隆恩!”禛钰振袖大拜,心中窃喜:罗天大醮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前后筹备时日再翻一番,他就足有百日假期,可以天天见到林表妹了!
五月初六,太白楼上凤凰阁。
众人翘首以盼的王公子,身着天青色红鲤戏莲暗花纱袍,翩然登场。
禛钰原以为只有柳、谢、韩、冯四人,却不料云骑尉苏信、长平侯世子卫若兰,就连贾家那个挂玉的凤凰蛋,也赫然在席。
少不得与这些人推杯换盏,诗酒唱和一番。宝玉笑说:“滥饮无趣,不如我发一个新令,说出悲愁喜乐四字,还要说出女儿来,再配一首新鲜时样曲儿,如何?”
众人拍手道妙,纷纷鼓动起来。
禛钰懒得与他们玩文字游戏,先喝了一海,道:“曲儿就不唱了,稍后我还要去探望表妹,我先说令。”
“女儿悲,少小离家云不归。女儿愁,鲛珠偷潸苦凝眸。女儿喜,结发簪花配君子。女儿乐,花前吟诗月下歌。”
说完瞟了宝玉一眼,抱拳道:“诸位,恕某诳驾之罪,先告辞了。”
宝玉听了前两句,便知王公子说的是黛玉,鼻子里直喷粗气。
听到后两句,一口银牙更是差点儿没被自己咬碎了。
云骑尉苏信自认与王兄性情相投,他喝得正欢,哪肯放人走,对禛钰扬眉一笑:“王兄急着走,莫非尊表妹,就是将来与君结发簪花的那位?”
“寤寐求之。”禛钰有些不好意思,到底还是红着脸承认了。
众人纷纷起哄调笑起来,好奇地询问他家表妹是哪家闺秀,模样性情如何。
宝玉如坐针毡,恨不能捂住在座所有人的嘴。
禛钰微眯了眼儿,看向宝玉,笑道:“我的心头好,贾贤弟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方才还笑得合不拢嘴的苏信,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急问:“是贾家的姑娘?行几?”
禛钰轻摇折扇,笑而不答。
众人又扭头看向宝玉,此时的宝玉已然面色铁青,捏着扇柄的手,指节渐渐生白,却还不得不强装笑意,打马虎眼儿,一句实话不肯说。
冯紫英因与贾府是世交,乍听了此事,还以为有热闹瞧,忙凑趣道:“正值端阳节,咱们几家后生,是不是也该携礼拜访下史太君?”
说罢他挤眉弄眼地环视了一番,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连声附和。
大家酒也不喝了,令也不行了,纷纷让小厮备礼,作势要联袂往荣国公府去。
贾宝玉万般推脱不得,只好使了个缓兵之计,“老太太今日身上不爽,改日再请诸位相聚,我先告辞与家中说一声。”说罢就匆匆下楼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不好相逼,只得又回到酒桌上吃酒行令。
禛钰让章明驾车送礼,自己跨上马,悠哉悠哉地跑在宝玉前头,向荣宁街行去。
宝玉猴在马上,如何呼喝催马,如何扬鞭追撵,始终都不及禛钰的坐骑跑得轻快,还白吃了一鼻一嘴的灰。
茗烟不明所以,策马赶上来说:“二爷才吃了酒,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沤上酒来。”
正说着,宝玉便觉喉头发紧,胃中酸涌,哇的一声,偏头将腹中残羹冷酒一应呛出,叽里呱啦一阵大呕。
茗烟忙伸手拽住宝玉的缰绳,迫使马住足,将宝玉抱下来,扶到树旁继续呕,又替他捶背。
“乌鸦嘴,不用你捶!”宝玉大咳了一阵子,推茗烟道:“快回去,快回去,叫林妹妹躲起来……”
茗烟见宝玉满脸风尘,泪眼婆娑,咳得面红发乱,又说了一车胡言乱语。怀疑宝二爷病了,往他脑门上一摸,除了满头的汗,试不到一点儿温度,不由吓了一大跳。
“爷你可别作出病来吓我,我可担待不起,咱们还是去瞧瞧大夫罢。”茗烟一面劝,一面将他往医馆里拉。
宝玉抱着树干不肯走,跺脚直哭:“林妹妹,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