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忙命紫鹃提了灯笼,二人坐车赶去绛芸轩见晴雯。
只见晴雯十根手指都涂满了黑黢黢的药,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厉害,心疼地问:“怎么就烫成这样了?”
宝玉见她来了,忙将前因后果讲了,又心知黛玉癖性喜洁,见不得这情形,摇手让晴雯出去。
哪知黛玉不嫌脏,托住晴雯的手,满眼蓄泪:“疼不疼?可吃过饭了?”
晴雯摇头笑道:“一点儿也不疼,明儿就好了,姑娘别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多美一双手,伤成这个鬼样子。”黛玉叹了一口气,见麝月捧了一碗汤给晴雯吃,忙接过来说:“我来喂你。”
“这怎么行,姑娘是千金小姐,我一个丫鬟怎么能劳动你喂饭呢。”晴雯感动之余,哪好意思真的让黛玉服侍自己呢。
黛玉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只当你是姐妹,姐姐受伤了,妹妹喂个饭又值什么。”说着,就舀起汤羹,吹了吹气,送到晴雯嘴边。
晴雯只得张嘴喝汤,望着黛玉痴痴的笑,为了让黛玉少为自己操心,受伤的手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你们这样要好,就像尘隐斋的《双英图》。”宝玉见二人如胶似漆,不由心生羡慕。
尘隐斋,黛玉觉得耳熟,忽然与晴雯对视一眼,这不是甄平安继父的名号吗?
“二哥哥,这位尘隐斋的画作很出名吗?”黛玉偏头问他。
宝玉道:“那当然。尘隐斋先生擅长画人物图,惟妙惟肖,神态活现。”
三人正说着话,忽见彩霞过来说:“太太说晴姑娘既伤病了,还是挪出去的好。”
自打老太太升了晴雯的等,奴仆都得称她一声晴姑娘了。即便如此,她也不招王夫人待见。
黛玉听了,撩起眼皮道:“晴雯又不是生了过人的病,什么死规矩,到她头上就一点儿错不得板眼。你跟太太说,晴雯我带回潇湘馆去了,等养好了伤,再给二哥哥送来。”
宝玉心知黛玉这话不妥,为免母亲不快,忙对彩霞说:“你回去替我和林姑娘问母亲安,就说我已经吩咐晴雯,挪去长林园养伤了。”
彩霞便答应着去了。
黛玉吩咐道:“紫鹃你帮晴雯收拾衣裳行李,今晚就跟我回潇湘馆。”
宝玉忙向紫鹃努嘴,又朝晴雯使眼色。
晴雯左右看了看,不解其意,一脸疑惑地摇头,宝玉急得干跺脚。
反倒是紫鹃会心一笑,扶着晴雯的胳膊说:“我同你去打点包袱。”
待她二人下去了,黛玉也起身告辞:“天也晚了,二哥哥早点歇息罢。”
“好妹妹,别走!”宝玉舍不得让她走,柔声道:“林妹妹,咱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自打你住进了园子,留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容易你来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要走……”说着就垂下泪来,举袖抹眼泪。
黛玉见他这样伤感,连忙拿帕子替他拭泪,谁知宝玉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只叫她抽不开手。
“宝玉,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好妹妹你别恼!”宝玉慌忙撒手,央求道:“我只是怕你走了,一着急就造次了。”
黛玉笑道:“长林园与贾府只隔一道墙罢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宝玉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放到黛玉掌心,“这个给你。”
“我若又丢了,岂不可惜。”黛玉眼睫一颤,手心仿佛被表烫了,忙将那块金壳嵌珠料镶猫眼石的怀表推了回去,“我又不等下学,好好地要它做什么。”
宝玉叹道:“妹妹竟忘了,我说你打开表见到两针重合,就是我在想你。虽说这指针一天只重合二十二次,可我每天想你不止一百遭。”
黛玉霎时羞红了脸,连连退步,宝玉突然忘情诉衷肠,让她莫名慌了一下。又想起王表哥送她钳画藤缠树的怀表,一颗心更是彷徨无措,摇头道:“二哥哥,咱们都长大了,再不要说这些口没遮拦的话,我要回去了。”说罢回头就走。
“当初姑娘来,咱们起居坐卧都在一处,亲热和气,比别人都好。”宝玉赶上来拦她,憋了一股子怨气,反歪派她的不是。
“谁承望姑娘打扬州回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王表哥放在心坎上。嫌我东西孬,说丢就丢了,凭他大件小件地往你屋里搬,比我更亲十倍。原以为姑娘心性高洁,不以物喜,同我是一样的人,谁知我竟会错了意!”
黛玉听了这话,不禁又羞又愧又委屈。羞的是她的确收了王表哥太多东西,无以为报。愧的是长大后她疏远了宝玉这个旧知己。
委屈的是她少小离家,在贾府甚少得到亲眷的顾惜怜爱,又听遍了闲言碎语,以至于有人对她一点好,就倾心交往。从前待宝玉如是,而今待王表哥亦如是。谁知宝玉却认为她贪慕虚荣,以物论人!
黛玉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冷笑道:“既然二哥哥认为我随世低昂,唯利是求。想来我也不配是你的知己,咱们就此撂开手罢。”说罢提裙绕步就走。
“好妹妹!”宝玉后悔不迭,忙去拽她的胳膊,连忙柔声下气地说:“是我醋妒心起,才拿酸话刺你的心,还请妹妹宽宥我这一回。”
黛玉听了这话,方知他心底另有心思,才故意拿话试探自己,便说:“旁人不知道我的品行还可恕得,连你也奚落我。许你和宝姐姐云妹妹说亲道热,怄我小性儿。我不过才多一个哥哥,你就拈酸,还拿我煞性子。天下兄弟姊妹皆是互相扶携,彼此关心,岂有二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