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设备里响起居住者的声音。
居住者的声音老到无法形容,像是一柄刷了十年锅碗瓢盆的丝瓜瓤,里面镶嵌发馊的米粒和昆虫的尸体碎片。
通过声音很难判断具体年纪,只能知道他是位老年男性。
“你好。”幻忆师打招呼。
她很赞同启明星的决策,不能让寿佬知道他们有交流手段,她要装作对寿佬一无所知的样子。
“哈哈,你是第六个和我说你好的,你们阿苦很有礼貌。”
“怎么称呼您?”
“叫我寿佬。”
寿佬,很奇怪的自称。
“佬”字在南部沿海是个富含轻视的蔑称,比如乡巴佬、穷佬,都不是什么好词。
幻忆师委婉拒绝:“您是长辈,这不合适。”
“让你叫你就叫,没什么不合适。”寿佬哑着声音训斥。
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一名久居上位者。
他说话时会把声线压低,也不愿大声说话,想必不管他声音多小,都有人竖起耳朵听。
“为什么叫寿佬?”
“我年纪很大了。”寿佬停顿一下,“很大很大了。”
很大是多大?幻忆师疑惑,不会是新历前出生的人吧?
新历前的人没见过超能力,很像规则里描述的低纬度来客。
寿佬问:“你是超能力者?”
“我有超能力,但没听过‘超能力者’这个说法。”
“为什么?”寿佬声音发颤。
“因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超能力,没必要单独列出‘超能力者’分类。”
“超能力者” 这个概念是相对于没有能力的人而言的。在一个全是超能力者的世界,原本用于区分超能力者和无能力者的标准消失了。
因为没有无能力者作对照,所以无法定义“超能力者”。
幻忆师觉得自己伪装不错,她遵守规则,装作一个来自全员超能力世界的阿苦。
“哈哈哈哈哈、咳咳。”
寿佬大笑起来,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原来他刚才在忍耐笑意。笑到一半他支撑不住,连声咳嗽。
咳完后,寿佬问:“你叫什么?”
“阿苦。”
“我是说你这个人格的名字。”
“叫我幻忆师。”
“好吧,幻忆师,你比之前的人格聪明,但聪明不到点上。”
幻忆师产生一点兴趣:“他们说了什么?”
“上尉告诉我世界上只有超能力者,没有普通人。我问他,既然大家都是超能力者,那大家也都是普通人,他为什么把二者做出区分?”
“你猜他回答什么?”
寿佬在试探阿苦的人格之间是否熟识,幻忆师无声判断。
她回答:“猜不出来。”
“猜对了,他回答不出来。”
“叫明目的人格更有意思,她给我这个低纬度来客做科普,说世界上没有普通人。”
“所以您是低纬度来客吗?”幻忆师问。
“你觉得我是吗?”
“我不知道。”
“唉。”寿佬叹气,“你和启明星一样油滑。”
幻忆师欣然接受他的夸奖。
寿佬突然发问:“世界上还有普通人吗?”
“大家都是有超能力的普通人。”
“如果有一个没有超能力的人出现,外面的人会怎么对待他?”寿佬声音嘶哑。
世界上是否还有普通人对寿佬似乎非常重要,幻忆师暗暗记牢。
她回答:“谁知道呢?没见过那样的人。”
寿佬固执地问:“如果有呢?”
幻忆师认真想了想。
“没人在乎。”她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一块石头或一株杂草,谁会多看他一眼?不如墙上的一块污渍有吸引力。”
寿佬似乎在思考什么。
幻忆师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您见过这样的人?”
“见过,见过很多。”
“请您讲一讲,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目的达成了。
从一开始,幻忆师将自己置于一个小辈的身份,对寿佬毕恭毕敬。她需要勾出寿佬的表达欲,让他说出更多有效信息。
可能因为她是最后一个前来拜访的阿苦,寿佬确实想说些什么。
他声音悠长:“曾经,我坐在神龛上,看到天边挂着苍然的诗歌,听见生命偶然绽放出的花朵。”
幻忆师听不懂,她选择沉默。
“然而花朵开不出美丽的新生命,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睁眼看到的全是从圣柱底端攀爬上来的药渣。”
“药渣们布满了整根圣柱,它们大多坚持不到最后,从圣柱上跌落,成为新的圣柱。”
幻忆师听得糊里糊涂,只听出来药渣应该是人,摔死很多。
“它们的乞求声中混杂着哀嚎与咒骂,和天边的赞美诗相映衬,我走到神龛的边缘,它们迫不及待地看向我。”
“我不知道它们在看什么,一定不是看我,而是通过我去看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物。”
寿佬停顿了一下,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对他衰老的身体是个挑战。
幻忆师忍不住问:“他们在看神明吗?”
“咳咳咳,不是。”寿佬咳得有气无力,“不是那位热爱神降的神明。”
神降又是什么?神附身在凡人身上?
“它们在看寄托之物。”
“不需要神,更不需要我。它们在寻找某种能寄托痛苦、寄托希望、寄托一切的事物。”
寿佬气若游丝:“我站在神龛的边缘,仿佛被它们用眼神击穿,整座神龛摇摇欲坠。”
“他们不知道,我的痛苦与它们的痛苦如出一辙。巨大的能压倒一切的悲伤萦绕在我身旁,我决定走下神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