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等闲的医者,见到此番情形,不过是等着料理后事。
可天素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知道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也知道,只要一口气,就能给人续命。
毒深入骨髓,肌理腐烂,但,只要心跳还在,人就还有救。
柳文暄活着的意识十分强烈,天素能感觉到,他潜意识里,一直撑着一口气,不肯自我放弃。
对于伤患而言,没有什么比患者有活着的执念更为重要。
“我这就去。”天朗吹了声口哨唤了灰狼,一人一狼同入深山巨谷之中。
山洞之中火苗跳动,因深渊太深,此地有些寒凉之气。
天素此时的身体,也正好需要寒气,然而,手和心,却都忍不住焦急。身体因为太虚弱,忍不住颤抖。
救人要紧,天素定了定心神。
谁也不是神仙之躯,谁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成为活死人。
李珺珵不是,柳文暄就更不是。
柳文暄的衣衫已被天朗整理过,他身上就剩下一条短裈。最可怕是他身上的伤口,无数伤口,哪怕被包扎过,也腐烂得发臭。有些地方,竟然还有蛆在爬动……
李承琪萧风三个人,就没想过要他活着。
天素想起永宁二十二年的春,柳文暄为保护李珺珵,也只剩下一口气,父亲便先去长安,后来,惨遭不测……
一切的悲伤,都在循环往复。
暗室之中,乔婉妍又点了几处灯火。
这几处火光对于天素而言,其实并无影响,她熟悉人体的构造,熟悉病人的伤,熟悉病人体内的毒。
唯一惧惮的,是药材不够,一旦他刮骨之后,药材供应不上,后续还是功亏一篑。
小雨几个一开始就护住了柳文暄的心脉和肺腑,奈何此毒十分厉害,实在难以控制。
他们能在这般情形下保住柳文暄一口气,其实并不容易。
谁都竭尽全力,可是,到最后只有无能为力。
天素准备好所有用度,和各种处理伤口的药,一切准备就绪,她便开始给柳文暄处理伤口。
乔婉妍端来熬好的药,看到柳文暄大腿伤口上蠕动的蛆和溃烂的白骨,忍不住一阵呕吐,药碗差点打翻,因身体颤抖,滚烫的药洒到手上。
天素知等闲的人看到此情形难以忍受,取了一块布将四周遮住。让婉妍去泉水处冲刷烫伤的伤口。
乔婉妍吹了吹伤口,鼓了鼓气,还是忍着恐怖和难受过来帮忙,帮天素递针、递刀、递棉布、递药水……
有人帮忙,天素的动作飞快,乔婉妍是心灵手巧之属,一点也没有打扰到她。
药和针在挥动之间几乎成了幻影。
周围的光亮将人影照得散乱,人的手终究有条不紊。
柳文暄身上腐坏的肉被天素一块块割下来,又迅速涂了生肌散。腐肉被放在水盆中,苍蝇立即围拢过来。
腐坏的肉必须除掉,也才三日功夫,伤口腐烂成这样,小雨他们虽知道剜肉去毒,奈何无药材止血,柳文暄这情形,一口气不来,就一命归西。
多年不见,再见时,竟然是这等惨状。
记忆中,柳文暄才七岁,总是文质彬彬的,总默默守在明月身后。
后来,文暄和明月成亲,于文暄而言,这应该是他此生最为圆满的事了。
而今,文暄吊着的那口气,想必也是为了明月吧。
明月姐姐……
都是那么好的人,怎么境遇都这样艰难?
天素忍不住心痛。
这天下,有情而不能长相厮守者,何止她啊。
亘古人间,兀兀穷年,谁人不苦呢?
可是,谁又不曾为相思二字所束缚,只因心中爱一人,也爱天下,也希望天下有爱之人,皆能圆满。
是以,舍一人为天下,本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是,这天下,舍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是兵荒马乱,不见一个寰宇清平呢?
难道是当今天子不明智?不是!
是群臣不够贤德?也不是!
是百姓刁钻?更不是!
也不是饥荒之年,也少逢洪灾旱灾,明明君明臣良百姓仁善,怎么也难有一个太平盛世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素心头有些绝望,可是,他们生来,就注定,不能弃置那些性命不顾啊。
作为医者,她更不能……
眼下,柳文暄始终强撑着,也因为遇到她,性命暂时可保。
然天下那么多被卷入战争中的人们,他们又等着谁来救呢?渴望安定的天下苍生,又等着谁来救呢?
那些人,也等着他们,等着李珺珵,等着柳文暄……
天素泪如雨下,手中的刀却不曾停下。
刮骨这样危险的术法,一个闪失便是一条人命。小雨他们也从无给人刮骨祛毒的经验,贸然尝试,确实危险。
怪不得天朗无论如何也要跑去找她,他们这几日,为了找她,估计也遇到许多艰难。
她给李珺珵采药的时候便遇到破军,幸而破军那厮已被她打废,并没有追上她。
火光暗淡的山洞,周遭寂静得只有虫鸣声和风吹树杪的声音。
一块块腐肉被取下,凹陷的伤口白骨森森,似被猛兽咬穿。
柳文暄腹部被砍伤,里头的肠子也都腐烂。天素将溃烂处剪断又接上缝好针,再放回去摆好。见到此情景的乔婉妍忍着心头要犯起的恶心,看到天素嘴角在流血时,却忍不住哭泣。
她强作镇定,将腐败生蛆的肉都端出去,埋在土里。
哭了一回,又过来在旁边山泉中洗了手,取了帕子过来给天素嘴角的血擦去。
天素道:“我没事,你去捣药,准备些干净的布带。”
她一张口说话,口中的黑血又呛了出来。
“天素……”乔婉妍吓了一大惊。
“我没事……快去准备那些东西,处理好了得……立即包扎……”天素的声音极其低,几乎只剩下气息。
腐肉出去,将银针打在骨头上,将解药送入骨髓之中去。然后将别处未腐烂的肉挖过来将骨头包住,擦生肌散,上药,缝补……
饶是天素虚弱得难以支撑,她手中的动作始终不曾停下。她在强撑着。
“好。”乔婉妍声音哽咽,这般救活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又要倒下,可是,谁来救天素呢?
外间天空漆黑,仰头看去,星子只在苍穹处闪耀,顷刻又隐匿。
光阴暗淡,死亡之谷中弥漫着死气。
天素给柳文暄身上处理了几处极大的伤口,大腿上的肉几乎割掉了一半,手臂上被砍的那一刀,骨头上也留下印记。但幸好,还有救……
天素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闷闷,五内绞痛,忽而又一口黑血呛了出来。
怕乔婉妍担心,她捂住了嘴,用衣衫将那些血擦干。衣衫是黑色,在这暗光之下,看不出来。
乔婉妍在外却听得分明,只是压抑着呜咽之声,默默哭泣。
天素慢慢吐纳胸腔的浊气,让自己稍微清醒点。
此番刮骨拔毒之后,柳文暄的性命是保住了,只要找到方子上的药,养上几个月,他便能恢复。
如果她能支撑,日日帮他行针,那恢复又要快许多。
乔婉妍将整理好的布带拿过来,天素看了看,很多布带是她衣衫裁的。
此时确实不顾得许多,只能物尽其用。
天素一直处理了两个时辰,将柳文暄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才停下来。
她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一黑的。天素微微吐息,她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