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下的是泪水,留不住的,是那个人。那个即便是他失忆,也会在梦中不能忘却的人。
被风吹动的烛火恍恍惚惚,照着一个真实又惨痛的世界。他伸手抚摸了画轴上的人脸,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尔后,他手握成拳,喉结处上下艰难哽结着。
曾几何时,他以为他可以轻装上阵,治好李承琪又如何,他宁愿要一个公平的机会,和李承琪再斗一次。
柳文暄之前还劝他,要三思而后行,实在暗示他,不要与李承琪走得太近。
李珺珵不禁摇头,心中有悔恨,他们都可以重新开始,哪怕是对手,是敌人,他想要一个公平的开始。可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可言,他之所以潇洒,是无数人在背后撑着他,他才能如此自在。
陈敬之也不劝他,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再怎么听别人讲述,再怎么共情,那种真正的挫皮削骨之痛,他已无法再体会。
痛不在身,亦不在心,只有空白的恨和空寂的悔。那些,远远构不成一个完整的灵魂。
若是他有关于天素的记忆,或许还是和先前一样,不是疯便成魔。这样一想,失忆,也是他的身体对他最大的保护。
忘了就忘了罢,其实有时候记得许多仇恨,心底太过沉重,人生反而无趣。
如今的李珺珵,他想做什么,就让他按照自己的心,不去承载那么多,去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吧。
陈敬之想到这里,不禁释然。
一直到天明,烛台上的蜡烛已矮进铜台里,承瑾红着眼端茶过来给沉默良久的二人,陈敬之才开口说话:"我该上早朝了。"
李珺珵并未如先前那般,只是,他眼中的泪未干,手中紧紧握着天素留下的那块玉珏,不肯松开。
心底无尽的沉重,拉着人往无间地狱下坠,仿佛连人的呼吸,都要遏制。
忽而,李珺珵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呛出来,惊得承瑜承瑾忙忙扶过来。
他推开他们,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道:“我没事。”
承瑾给李珺珵把脉,确定他无事,才放心。
承瑜坐在案前,见李珺珵无事,心头反而更莫名的有种失落和压抑。
那是一段谁都不愿回想的旧事。那也是曾经的李珺珵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人,而今,李珺珵虽为故事里的人难过,可文天素曾经与他相濡以沫的情形,敬之反而不如他了解的多。是以,从雨霖岭到金州城,一路见证了李珺珵和天素事迹的承瑜,在得知李珺珵确实彻彻底底把天素忘得一干二净之中,心中反而是悲凉。
他曾经失去的半条命,已彻底死亡,消失在李珺珵过去的记忆里。
文暄说过,李珺珵此生,恐怕都难恢复记忆里。
早朝过后,听闻李珺珵吐血都柳文暄过来看李珺珵,见人无事,只说了句:"累了就先去休息。"
李珺珵对着画卷发呆,他并不觉得累,更多的,是心中如沙漠一般,想不起关于天素的任何片段,想不起她的容颜。恰似梦中,看到她的背影,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她的衣角。
他默默对着画轴,这一看,便是一日。
滴水未进。
陈敬之本要进宫看看李珺珵,哪知,偏不巧贾锡年那个杀才到陈府拜访,非要见他,他本就心情极差,加之一宿未睡,直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贾锡年倒也是个实诚的,带了许多东西来陈府赔罪请安。
陈敬之并不知,贾锡年带着铃木,是要给他转告东瀛的消息。
在陈府客厅等了许久,贾锡年心头一直惴惴不安,他觉得,在漳州强留陈敬之为女婿确实有点过分。不过,陈敬之既然无事,赔礼道个歉,这条命应该能保住,何况,他还有他妹妹的消息呢。
陈府随侍将贾锡年拦在陈府外,呵斥道:“我们家大人昨夜劳累了一宿,今日又处理了一日的政务,眼下已歇下了,大人吩咐,有任何事明日再说。”
贾锡年等到二更天,陈府依旧无人来,他只得回驿馆。
他向铃木道:“当时我在漳州强招陈大人为婿,确实有点过火了。无碍,你如今到了长安,这里安全得很,陈大人不理我,我们可以直接找秦王殿下。你这几日就扮作我的随侍跟在我左右就是了。”
铃木应是。
马车回到驿馆,贾锡年方推开门,一道黑影闪过,冷刀直取他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他连惊叫都未来得及。
铃木是武将,他反应迅速,与那杀手厮杀起来。驿馆值守的侍卫立即围拢过来。
外间巡城的乔卓然听到动静,立即赶过来。
乔卓然飞身上前与蒙面杀手打起来,两厢交战激烈。铃木与乔卓然二人联手,都不能将黑衣蒙面人拿下。
柳文暄刚从柳府出来,听见打斗之声,立即过来,与那黑面厮杀在一起。
那黑面见不是对手,撒出一把药粉,便脱身飞走了。
柳文暄担心宫中情况,交代乔卓然通传三司过来,急忙入宫。
此案唯一的人证,是铃木。
孔怀璋审到要紧的消息,也不管时辰,连夜将李珺珵也喊来大理寺地牢。谁也不见的陈敬之因半夜出了人命,且又是从陈府回去后被人所杀,一切教人措手不及。
天一亮,三司堂官便在大理寺会审了此事,李珺珵也过来监理此案。
最后,除了那会使用毒药的杀手,什么线索也没落下。
其实所有人已把目光放在李承琪和萧风几人身上。李承琪提拔上来的几个,楚天朗上个月已自请去了西疆,忠顺侯萧风更是求仙问道,根本不过问政事。
而今,李承琪刚刚恢复,便杀了一个欲讨好陈敬之的四品知府。这是在打众人的脸呢。
铃木被收押在大理寺。他告诉李珺珵,这个杀手,是个东瀛忍者。
柳文暄诧异:“为何与此人交手,全然看不出忍术。”
铃木告诉李珺珵他关于东瀛的近况,说了藤原下的绝杀令,最后他才说被人所救之事。铃木说:"东瀛谣传藤原要娶的,是秦王殿下的妃子,陈大人的妹妹。"
陈敬之神色一震,整个人僵住。柳文暄扶着陈敬之。
李珺珵捉住陈敬之胳膊问:"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陈敬之在无确定的消息之前,实在不敢假设。
李珺珵见陈敬之神色慌乱,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陈敬之拉着李珺珵和柳文暄上了马车,去到郊外一处无人的地方,向李珺珵道:"永宁二十三年冬月十六,我们几个亲自为天素下的葬。可下葬后的第三日,你当时刨开坟墓昏厥过去,我们发现坟墓被人挖过,打开看时,才发现棺材里的人化成了一滩血污。我们本以为这是天素中毒才会腐烂,但我们发现天素身上的佩玉和陪葬的剑,即你的引云剑,都不在棺中,是以,我怀疑,天素有可能活着。后来,我确定,天素的弟弟天朗,那天朗也想起了往事过来漳州找我,去年腊月,他与我会面之后,立即去了东瀛。先前文暄让我回长安,我之所以没起身,便是在等天朗的消息。"
李珺珵捉着陈敬之道手臂,有些焦急问道:"她有可能活着是吗?"
从前,他们很少见李珺珵这般焦急的神色。
尽管柳文暄从明月处听过几回这个消息,不过,天素停灵三日,再怎么样的医术,都不可能令人起死回生。天素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陈敬之是懂医术之人,这点不可能不清楚。即便天素的尸体被盗走,人也不可能还在世。
期望天素活着,是个太不切实际的幻想。
陈敬之慌乱无措:"我也只是推测,而今这消息,还无从确定。正月初我便寄信给一个信得过的商人朋友,让他去一趟东瀛打听天朗的下落。”
柳文暄没发话。他不忍心打破这个梦,在他心底,更怀疑,藤原故意设这个局,引诱他们上钩。
陈敬之问柳文暄:“文暄,你觉得天素还活着吗?”
柳文暄只是冷静道:“我也希望她活着,只是,我也希望你们保持理智。天素停灵三日,你是一直守着的,你也懂医术。我来时天素已经下葬,我并不知她具体情形。我唯一担心的,是藤原利用你这一点心思制造一个假象,届时弄一个与天素长相相同的人来对付李珺珵,我们又当如何?”
陈敬之摇头,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柳树上。
柳文暄为了不打击他们,又道:“自明月说了这事之后,我查阅了所有医典,也看完先前天素留的那一本《古今医典》,上头确有关于假死药、活死人、毒人的记载。”
陈敬之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柳文暄的胳膊,连连点头。
柳文暄继续道:“不过医典中说,那些只是古人的推测,世间从未有人成功过。承瑜说天素去世之前曾为了救李珺珵中了无数毒,我也排除她一直反复用毒续命之后,成为毒人之身,那么假死药真的存在吗?你们两个都是精通医术的人,李珺珵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敬之与我一样看过医典,都知道,那些东西同时存在,几乎不可能。何况,典籍中假死药只能维持一日假死症状,当时你不是也担心天素是假死,才停灵三日下的葬吗?”
陈敬之蓦然松开柳文暄的胳膊,眼角的泪水滑落,顺着树干矮身坐在草地上,他喃喃道:“你总是这样冷静又残忍,可我心底有种感觉,感觉天素还活着。如果天素不在,天朗早就该回中原了。”
李珺珵看着远处,飞鸟从天际划过。
夕阳低垂,群岚无声。烟云缥缈间,让人世更加寂静。
柳文暄道:“先回城吧。”
三人一路无话,径自回到陈府。正说话间,一只白鸽飞来,陈敬之匆匆取下那鸽子腿上的信筒,打开一看,手在颤抖,信是虞信从东瀛寄回的。
李珺珵抢过来看,上写着:"藤原所娶之人,东瀛皆传为秦王妃,不知是否兄所寻之人,婚期三月十五、六两日,东瀛动荡,兄当早做安排。"
三月十五,今已三月二十一……
李珺珵将纸条递给柳文暄,顾不得许多,转身冲出去。
柳文暄追上去抓住李珺珵道:"你要做什么?"
"我去东瀛。"李珺珵眼中有泪,哽咽道:“我要去救她,”
柳文暄此时也不能平静,他眼中亦有泪,鼻尖泛红,道:“你若要去东瀛,我跟你一起去。”
陈敬之道:“文暄,长安少不了你,我觉得还是我去最合适。”
李珺珵道:“我要亲自去。”
柳文暄终究是理智的,他道:"你要冷静,你是□□的秦王,你以什么名义去东瀛呢?天朗托铃木带的信比这封信早了近一个月。若是天素还活着,他在东瀛绝不会任藤原奸计得逞。我猜测,他们定然会借机会逃走。眼下还不知什么情况。我们需要做的是先调兵至东海,借着由头去东瀛接应他们才是。这事由我来安排吧。"
陈敬之道:“你马上就要考科举,天素这事耽搁不得,还是我去最为合适。”
柳文暄道:“与天素的安危比起来,科考真的那么重要吗?”
陈敬之含着泪笑道:“你当初当着众士子的面意气昂扬怎么说的,要以身作则,打破世家恩荫的旧制。这几年你不受要职,只领闲散的职位,还不是在坚守当初的诺言。长安城谁不知道你才华在我之上,先前你藏锋,我们都不知道你身手,也就罢了。而今,你与李珺珵并称长安日月双星,反倒让当初捡便宜得状元的我,愧疚至今。柳文暄,你考科举是为了当官吗?你是为了天下士子,树立一个公平公正个楷模。是以,这科举,你无论如何都得去。”
柳文暄抿唇不语。
李珺珵正要说什么,陈敬之道:“还是按照我最先安排的,让卓然先去最合适,后续我再过去。他妹妹在东瀛,他有实打实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