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既然让步,天素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温泉的水温刚好,才浸泡了片时,天素的手略微恢复了些知觉。
她四顾周围,水池岩壁上的缝隙里,果然留着一枚银针。天朗今日黎明时便悄悄告诉她在温泉的岩壁上放了一枚银针。
也只有在温泉里,她才有可能给自己行针。
婢子们照例守在屏风外侧,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她这一泡,便是两个时辰。足够她行一次针,让体表的毒排出去,加之此泉是药泉,对她更为有利。
天素取了银针,从手臂上的经络开始,扎了好半天,终于将银针扎入穴位。
身体不能动弹,行动极其困难的,然与逃出生天的意念相比,这种困难可忽略不计。
很快,黑色的液体便顺着针孔的位置排出来,逐渐在水中散开,随着水纹飘飘缈缈。
水中有花瓣,有矿石,黑色的毒液不多时便吸附在矿石孔隙之中,无人能够察觉。
天素身体浸在水中,哪怕隔着一件衣衫,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穴位。
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一如之前泡在泉水中闭目养神,左右凭几架着她不至于让她倒在水中,而此时,她却是完全靠着毅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给四肢走完一遍针。
她知道千秀给她的血药当中,定然是继续在给她下毒,不过她身体成了一个毒体,也只能以毒养毒了。
外间春阳很是和煦,烘得屋子里也暖暖的,温泉里的水似乎比往日更为温暖。暖意渐渐融入四肢,向身体躯干送来舒缓的暖流。
她身体的知觉,在恢复。
假以时日,她便可以恢复行动了。可惜,接下来,木寒要给她行针,按照藤原的性子,定然是要千秀代替行针。千秀恨不得杀她而后快,此番怕也是凶多吉少。
天素忍不住微微叹息,她想逃走,千秀想杀她,从某方面而言,目标本是一致的。只是,千秀对藤原的情感里,是五分痴三分怨二分惧。若是千秀能与她达成共识,医好她的身体放她走,不管如何,藤原也至少不能将她留在身边让千秀更难过不是么?
行过一轮针,天素身体筋骨舒活了许多。手指握着的针,力道也更精准。
行针后,身体最是虚弱,在这里再泡上一个时辰是再好不过。
天素将针放回温泉边上的缝隙里,继续闭目养神。
这时候,婢子们端了汤药进来,唤醒她,喂给她喝了。
这药是新配的药方,都是些温补的药,虽不顶事,倒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婢子小心翼翼,生怕汤药洒了,天素其实也从未为难她们。
这些女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那些中了毒的侍女都被藤原弄到哪里去了……
怕也是凶多吉少。
人生在世,往往多悲。越往高处走,人命就越轻贱。她行医数年来,见了多少被践踏的人命?数不清了。贫寒的人家,甚至连求医问药的机会都无,要么夭折,要么受病痛折磨到死。有些勉勉强强久病成医,到底因为不通医理,反而坏了事。
这样一想,又觉得人生其实毫无意义。
腰缠万贯者如此,不名一文者亦然。
天素闭目养神,一直到日影西斜。阳光从西边的窗户中矮矮地射进来,温和又从容,一如既往。
今日上元节,正是赏月的好时候。
藤原今日让她泡久一些,大抵也是希望她晚上有精力与他赏月罢……
天素浸在水中的指尖微微摩挲,手指间的纹路竟然有些陌生。一如这夕阳,虽温软,却是陌生的。
何必呢,在藤原眼里,她不过是一件玩物,何必呢……
夕阳落土时,婢子们将她从水中扶起来,到更衣间换了衣衫。
有人出去通传,不时藤原便进来。
他也不询问天素的意思,径自将人抱起来,回到马车内。
天素需要休息,也不愿与藤原多起争执。大抵在藤原眼里,他这般纡尊降贵接纳她,她当感恩戴德才是,而她这样不识好歹。
面如天神,心如蛇蝎。藤原难道不也是仗着自己天赋异禀面容姣好而自觉高人一等?
天素不愿继续想,只想着如何寻求解脱之法。一日十二个时辰,她醒来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醒久了,身体容易累,单单打通筋骨,怕是不够的。
车马回到藤原府时,藤原府的各处的灯笼都换了中原的样式,花花绿绿,不再是惨淡的白。
天素朦胧中看到这些灯笼,忽然惊醒。
“喜欢吗?”藤原抱着她入内。
原来不是中原。比梦境更令人失望的现实,竟然如此可怕。
“你要养伤,今日夜宴就不去了,回去好好休息。”藤原将天素抱回飞花逐月殿,便回了太华殿。
夜间,藤原府安排了宴席,不过此番,只有木寒在席中,千秀只能站在一旁。
藤原换了一身绣着梅花的紫衣,千秀知道,藤原极喜爱梅花,所有衣衫上都绣着梅花。而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这件衣衫,还是他第一次穿,想必心情是极好的。
这半日,藤原府的佣人们忙活了半天,将府内所有的灯笼都换成中原的灯笼。各种形状,各种色彩,确实是东瀛没有的巧夺天工。
那些灯笼上彩绘着各种神仙人物,花鸟虫鱼。好一幅盛世繁华的气象。然而,这种人间烟火,好像从来不属于她。她生来便不知道什么叫做促膝长谈,她的姿态,要么是跪着,要么如此时站着,不然便是躺着,吊着……
藤原啊藤原,你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畜生。
千秀恨得牙痒痒,她没想过为所欲为,本以为顺从安分能获得他的认可,可惜不是,从来不是。
席间寂静得很,倒是不像元宵夜宴。风将灯笼里的灯火吹得伶仃,也无人在意。
饭毕上茶,千秀看了木寒一眼,木寒点头。
这半日藤原不再府中,木寒倒是问过千秀关于文天素的情况,他让千秀将之前所有配的毒药都列出来,递给藤原道:“大人,这是下半日我与千秀写出的之前关于夫人所中之毒的药材,千秀说夫人亦是医术高手,若等夫人醒来询问一二,或许对接下来的救治有奇效。”
藤原从千秀嘴里知道,木寒也无十足把握救天素。今日他问文天素,文天素也是说要提供先前所中之毒,药理如此,想到一处也不奇怪。
藤原嗯了一声,亲自为木寒斟茶,碧玉一般的茶汤清亮,在白瓷万盏内泛起涟漪。这是藤原的礼贤下士,千秀看在眼里,恨在心底。藤原当真是在乎文天素的,以至于对木寒如此客气。
藤原道:“陛下恩赐允我同亲王一般以半年之期准备婚礼,不过我拟将婚期提前到三月中,不知先生是否有把握,让她在两个月之内站起来?”
“大人,夫人的身体异于常人,若是强用药物,只会加速身体衰亡。在下也是竭尽全力想救治此人,然欲速则不达,还望大人三思。”木寒倒是没有别的心思,他是个医痴,毕生便是想学尽天下医术自成一派,而今藤原将死人救活,确实千百年来闻所未闻。千秀告诉他,文天素之前也通过自己的药术与她的毒术抗衡,是以能够在如此多毒药中走出这样一条路来。千秀他是了解的,轻易不肯认输,在肯定文天素医术上,从未虚言半字。千秀的毒术他都不能破解,那小小年纪的少女,何以能开天辟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木寒想了想,又道:“我虽去中原学了针术,到底不够精进,若是误伤了夫人,反而不好。”
藤原嘴角勾起,淡笑道:“若非知道先生是个医痴,我都要怀疑先生是不是中原派来的人,来救她的。”
木寒笑了笑,道:“能得大人如此青睐的人物,在下也不过是谨慎行事,大人如此倾心于彼,想必心中也视为珍宝,不肯草率行事。”
藤原轻哼了一声,等天素醒来再给她行针,固然是好的,只不过……
只不过,他永远不敢小看文天素的医术,所以才会想着将婚礼提前,以防出什么岔子。
木寒见藤原似有犹豫之意,也不再多言,自顾自端起茶碟撇去浮沫,慢慢啜了一口清汤。
千秀目光落在那毒药配方上,每一味药,她都写了一个极其相近的方子,唯独在分量上稍有差别,这种细微的差别,饶是在毒术和药术上已登峰造极的藤原,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木寒即便着手配药,也根本无法救活文天素。
文天素的命,活不过半年……
她一定要让文天素死在藤原的面前,然后看他发疯发狂。
藤原徐徐将目光挪向千秀,冰冷的目光如剑锋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千秀忽而打了个寒噤,收敛了脸上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