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这一病,便是数日。
天气虽晴着,寒意却十分浓烈。日头虽高,倒像古稀之年的老人,打不起精神来。
长安城东郊的一处茅屋之中,一人身穿玉色斗篷,长身玉立于茅檐之下,似在等什么人。
他帽兜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片刻之后,另一个同样装扮的人过来,只不过他衣衫是灰色。他向先到的人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大人约我到此处,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相商吧。”玉色衣衫的人清声道。
“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能到此处,也是不容易。”灰色衣衫人向白色衣衫的人说道,不过他也没有卖关子,直言道:“长安眼下的局势,是李承琪一家独大,但李承瑭依旧想争一争帝位。恐怕再这么下去,须臾就要成为李承琪的刀下鬼了。”
“李承琪而今的目标是笼络人心,倒也未必会要四皇子的命。”
“如李承瑭这般刚愎自用的性格,将来的结局不出驱逐出长安。可是,驱逐出长安与要他命有什么区别呢?可惜他认不清楚现实,心中更不愿意向李珺珵俯首,我也只能叹为之奈何了。”灰色衣衫的人说话很轻,似是谈论着某些无关竟要的话题。
“大人暗中发力,一举除掉了沈坚和二皇子。我想只要你肯用心,乔太傅于你而言,并不算什么吧。”
“看来你都知道了。”灰衣人语气中似乎带着三分笑意,忽而转沉,“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江清宇的下落吗?”
白色衣衫的身体一震,他抬头起来,风掀开他的帽兜,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不是旁人,正是柳文暄。
柳文暄眼神有些惊诧,他问:“你知道清宇的下落,那么,你也知道皇后的下落?”
“算是吧。”灰衣人语气恬淡,“不过,在李珺珵醒来之前,并不是救皇后和江清宇的时机。”
“可那是皇后和御史大夫,他们随时有性命危险。”一向温润如玉的柳文暄有些愤怒。
“你不必如此动怒!你须知,眼下的情形,你只要一出手救皇后和江清宇,李承琪那边救随时会与李珺珵撕破脸。而今的朝局,他不过是想笼络一点人心罢了,可你以为,人心在他李承琪眼中,真的重要么?”灰色斗篷的人声音清朗。
柳文暄眼角的泪水忍不住滑落。眼下的局势,哪里容许他们去布局什么?
而李承琪,敢在金州城掀起滔天的波澜,未必就不能在长安再起浩劫。人心,于他而言,又算得什么呢?
灰袍衣衫的人道:“这几个月,其实我一直等着你们的人找我,尤其是你,柳文暄。”
“我不是没想过找你,可你也看见,我们自顾不暇,加之……”
“加之,你们怀疑而今在长安之中,这位楚天朗的真实身份,是吗?”灰衣人施施然,道:“那我确切地告诉你,这个楚天朗,是假的。”
柳文暄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楚天朗的身份,他与明月说了此事,明月才决定要亲自去淮王府瞧一瞧。
明月看过那位楚天朗之后,几乎很确定地跟他说,那并不是真正的天朗。
而真正的楚天朗,柳文暄心底时而浮起那个人的影子,可惜这几个月,他并未打听到那人的下落。
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素来不动风色的人物,竟然笃定楚天朗是假的。
“原来你早看穿一切!可是聪明绝顶如你,难道就这般作壁上观的态度静静看着这天下翻覆?”柳文暄站在灰袍人对面质问他。
灰袍人依旧平静,他道:“并非是我作壁上观,而是你的身份,亦时常令我不安。”
“你只要记住一点,我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柳相之子。”柳文暄并未因对方说出自己的短处而怯懦。那些,如他父亲而言,早就不重要了。
“你何必这般执着于强调自己的身份呢?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你从始至终,都坚定地选择了明月,选择了李珺珵,不是吗?”
柳文暄听出来,眼前的这位,必然是知道不少。他忽而怒气一消,笑道:“永宁十六年的状元,入朝如许年,你也慢慢从一个八品知事做到如今的位置。三司之首,能与乔太傅分庭抗礼,且家族势力庞大,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中了二公主的计。可是,你的态度又是什么呢?是看着天下大乱而无动于衷么?”
孔怀璋却下帽兜,被人拿捏短处,他如玉的脸依然平静无波,老神在在的他在柳文暄面前着实多了几分沉着。
且柳文暄还未加冠,身形上与孔怀章差了些许。
“你而今才十八,心中负担那么多,不累么?”孔怀璋撩了撩衣袍,淡淡一笑。
“你难道也是想效仿乔太傅,在最后关头,来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扶植李承瑭上位?”柳文暄语气平淡下来,反而有几分奚落。
孔怀璋轻轻一哼,笑道:“我确实想过,可惜,李承瑭太不成气候。而我,又不是孔明,非得要自己择一位良主。”
柳文暄沉默下来,望了一眼平静的孔怀璋,冷声问:“难道是因为明月?”
孔怀璋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道:“明月公主是你的妻子,是任何人都觊觎不来的。朝廷中爱慕她的人确实不少,可惜我并不是其中一个。”
柳文暄没再追问,听孔怀璋的意思,他也是在时局上有所图的,而他唯一可选的,只有李珺珵。
“是的,我也选择李珺珵。”孔怀璋笑了笑,“所以我才愿意主动约你出来。并向你透露皇后和江清宇的所在。但是,你的身份过于特殊,我原本也是不相信你的,可眼下的局势,已没几个愿意和我联手的人了,你的父亲也因为被你母亲的毒所控制,朝政上力不从心。”
“我爹中毒了?”柳文暄很惊讶。
“是的,你暗中在让李承瑾学医,是也不是?”孔怀璋毫不掩饰自己的能为。
承瑾学医学武是极其隐蔽的事,孔怀璋却知道,可见手眼通天。
孔怀璋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能将你的事弄得一清二楚,想要知道宫内的事,便不难。至于李承琪,我未必就真的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不过,我实在不屑于成为他的臣子。”
但除了李承琪,还有李承瑭,是他小舅子。柳文暄不解:“所以,你为什么选李珺珵?”
“皇帝九个儿子,难道有比李珺珵更优秀的吗?”
柳文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孔怀璋。“我还是很好奇你的选择。就如你知道我身份尴尬,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一样,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呢?就因为你的家族是儒林之首的孔氏后人?”
两厢语气,明显是放下了各自的戒备,但终究要问一个知己知彼。
“永宁十五年的科场火劫,我是其的幸存者,当时整个考场全是尸体,烧得七零八落,根本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众人都以为所有参加科考的士子都死了……只有我知道,不少人当夜翻墙逃走。而他,一个人爬着落入皇城的沟渠,抱着一棵枯树,顺着水渠出了长安城。”
孔怀璋的手紧握了一下,脑海中那片火,忽而在眼前烧起。浓烈的油烟和石硝味,呛得人肺腑剧痛。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后来有人暗查所有的士子。我才知道,从火场中逃出来的,有好些人,可惜,直到我入了朝堂,我才知道,其他逃离的士子,都被人杀了。”
“可是你身上并无火烧的痕迹,且十五年参加科考的人员,并无你的名字。”柳文暄说出自己疑惑之处。
“巧就巧在,永宁十五年的科考,我用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且那时我才十六,因我那番和父亲不和,离家出走,独自西进长安参加科考。”孔怀璋不愿意去想那一场大火,他用了家童的身份,而他的家童,却为了推他上墙,自己没能逃出来。
柳文暄蹙眉。
作为圣人后代,每一代的嫡长子,被称作衍圣孙,从小便受极其严苛的约束。
孔怀璋眸色暗淡下来,他有三个哥哥,其中两个早夭,一个是被折磨而死,一个是悬梁自尽。他三哥体弱,时常叹自己命不久矣,但作为儒林的掌门人,他们不能懈怠。
孔怀璋自小便觉得那些过分了,直到十五岁那年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打了他一耳光,他离家出走。
他们祖祖辈辈笼罩在圣人的光环之下,万一德行有失体面,便愧对列祖列宗。可是他们从来不曾想过,有些人生来就愚钝,并没有机会成为圣人。
孔氏的那些条条框框,难道不是扭曲人心的桎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