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变,众人耽搁不得。天素停灵三日,于冬月十八日出瘗。
小雨将天素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用布条包扎好,给她换了一套月白的衣衫。天素衣物不多,这件月白衣衫,她总是舍不得穿。小雨记得,这套衣衫是去年李珺珵去雨霖岭时最后准备离开那天去买的。
那时似乎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姐姐穿女装,美得天地万物为之失色。
没想到,这件她最心爱的衣物,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陪她走到最后。而姐姐最心爱的人,依旧陷入昏迷之中,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众人都觉得该等李珺珵醒来再下葬。只是大家也都清楚,一则要回长安,一则李珺珵的情况如此,即便醒来,未必就能接受天素身死。
世上之情万种,有一种便是令人生死不能。
她目光忽落到门外的乔卓然身上,乔卓然似乎恰好转身看着外面。
有一种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她奢望了,那些东西,原就不属于她。
乔卓然余光瞥见小雨转过脸,才侧过头来看看。他嘴唇紧抿,沉默不言。
众人见乔卓然这几日神色极其沉重,以为是因天素的死和李珺珵的伤,未想到别的。
一向心思简单的程子弢除了夜里为父亲下落不明哭了一回,眼下放下挖坟的铁锹,抓了一把雪洗了手上的泥,安慰乔卓然道:“生死有命。”
找了三日父亲踪迹的程若梅收到陈敬之的信,赶回来送天素最后一程。
程子弢见妹妹回来,铁青着脸,要开口问,终究是沉默。陈敬之说得对,凡事要察言观色。
妹妹面色凝重,必然是只见到累累白骨,未见到父亲。他一时悲伤,父亲戎马半生,竟落得事故无存的下场。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程若梅冷声来一句。也没再理她哥,径自进去来到灵柩前。
她与小雨对望一眼,两人颔首,各自不语。一同给天素整理好衣衫,小雨将那支天素一直带在身边的碧玉发簪给她簪上。
金州城遭此火劫,周围城镇皆流离失所,想买一件新衣裳也买不到。
程若梅见棺木尚可,心头却越发悲伤。
棺材是程子弢乔卓然秦楠张强四个人打的,棺木是萧风着人送来的尚好的黄花梨木。萧风并未再露面。
陈敬之坐在蒲团上,给天素烧纸。他听了李承瑜和阿武的转述,心中思忖背后的那人到底是谁,虽猜着了八九分,到底不敢定论。
李珺珵为天素买的那套嫁衣,也一并放在棺材里。一同入殓的,还有李珺珵从小带在身边的引云剑,以及李珺珵儿时送给天素的自己那块皇子玉珏。
程若梅取下自己的腰牌放入棺中,陈敬之亦取了一块玉佩给她陪葬。
小雨跟着天素七八年,她身上只有一个玉镯子,是去年十一月天素在杭州给她买的一个玉镯,那时她还问,今年她及笄之礼,姐姐准备给她送什么。
可惜,姐姐没能等到那一天。
她将玉镯准备给天素戴上,程若梅道:“那个你留着吧,天素不喜欢戴这些。”
小雨一愣,姐姐不喜欢戴么?
程若梅点点头,天素不喜欢戴那个。
陈敬之抬头看了眼程若梅,眼神中有伤,终究是一言不发。
阿文阿武两个做好了经幡,时值离乱,前日葬白玉箫时,这些东西七拼八凑的也不完整。
文天素却不一样,一则是秦王殿下心爱之人,另外,也是他家主人和程若梅将军的妹妹,是以众人含糊不得。
须臾,两个骑马的小厮赶过来,送来覆棺锦缎。那小将向程若梅道:“将军,方圆三十里找遍了,只找到这个,不知能不能用。
程若梅望一眼陈敬之,陈敬之微微点头。
丧事已然十分简单,时局如此,只得这般潦草。
程若梅将锦缎递过来放在灵前。
距石屋东南一里的距离,他们为天素选了一块空地,不积水,亦避开易崩塌的山体,算得是块风水宝地。
周围有荒冢旧坟,附近也有人在凿新坟。
生民困厄,凋敝如斯,众人郁结的心始终压抑着。
钉棺盖时程若梅犹豫了片刻,她想问陈敬之,难道就真不等李珺珵再看天素一眼吗?
陈敬之摇摇头,程子弢几个将棺材盖钉上。
黄花梨木极其坚硬,是以棺材钉往上钉时,声音极其清脆。
哐当的声响,砸在每个人心底,是钝痛,是凄苦。是无尽的惋惜,是延绵的恨。
随着这一声声刺骨的响声,棺材里头的人与他们也越来越远。
随后她将埋入黄土,身骨长眠地下,魂魄永登仙界。
小雨作为与天素一起长大的妹妹,天素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便亲担扶灵之任,陈敬之程若梅以长兄长姐的身份为她安棺。程子弢、乔卓然,推着李承瑜一道送葬。
阿文阿武和几个小将手执白幡,招魂引灵。
一抔一抔土向墓穴中洒去,片时,整个棺木都被土覆盖住,垒成矮矮的土丘。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不过须臾,白雪已覆盖了坟头,冻住了坟周的经幡。
墓碑树立在坟前,孤零零的,程子弢不知从哪里移来两株松柏,道:“这个种在碑两旁,给天素作伴吧。”
原先,他喊天素“素姑娘”,是因他在心底,从未把天素当成自己人。
而今,碧落黄泉,两不相逢。
周围转悠的狼群,狐疑地看着将被掩埋的棺椁,又看看远处的山林,神色郁郁。除了大灰狼,其余的都哀嚎着散入树林之中。
重伤的贪狼躲在山中,守到天素下葬,他也只是在暗处看了看,遥遥一拜,便离开。
他这有记忆的七八年都是在血雨腥风中度过的,要说真正感受到一点来自人间的温暖,竟然是来自这个不过有数面之缘的人。
小雨趴在坟前大哭,程若梅低声哀泣。阿文几个都红着眼睛,李承瑜忍不住抹了眼泪。
陈敬之悲不能已,一把把捶着黄土,也痛恨自己无回天之力。
众人不知为何陈敬之哭得如此伤心,阿文上来扶他,他也不让。
白纸漫天飞舞,雪落得虽不大,却将那飞舞的纸钱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