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弯月,漫天星斗,将剑拔弩张的氛围洗得平淡。
若不是天素这般,李珺珵可没耐心听藤原说话,对决眼前的这个人,他有把握。藤原这人,某种程度上和陈晋很像,他们很喜欢揣摩人的心态,并在自以为的猜测结果中玩味人的心思。
藤原之所以在他面前三番四次挑衅,无非就是在看他的抉择。他有时候也拿不准,藤原到底想对天素做什么。
那种人并不会把喜欢一个人当作一件正常事。
月光很淡,薄暮冥冥。风吹散漫天的星斗,疏云清透,盘桓在飘渺云天。
天素处在混懵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李珺珵向怀中颤抖的人儿轻声道:“别怕,我在。”
他的医术或许不及天素那般登峰造极,和藤原交手过几次,哪怕知道对方以玩弄的姿态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这群人,他也未曾怯懦,未曾想过让步。
数日前天素不受藤原的药,亦是担心藤原以此要挟他们。
然而,藤原此人行事毫无章法,谁也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就像当初天素决定饮用他留下的解药,也是做好被他控制的决策。她知道他不能接受她出事,是以这几日都装作很正常。
偏偏,他懂医术,即便未给她把脉,也知道她情况并不稳定。
李珺珵抱着天素,是防御的姿态。
藤原嘴角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他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硬骨头最后的折服。他见过的硬骨头还少么?
眼下,他之所以没动手,亦是知道李珺珵若是较真起来,他也打不过。而此时,陈晋那老狐狸找来,且暗中聚敛了不少势力,若是任陈晋一人坐大,那他暗中扶植起来的那位,便无机会了。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帮助哪位皇子坐上帝位,而是要看着中原乱,越乱越好。他要灭亡中原,杀掉所有的汉人,然后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宰。
他轻轻笑了笑,道:“我看中的人,我一定会得到。不过,你们现在还对我有用,咱们后边还会见面的。”
藤原虚影一晃,消失在夜色之中。
落在一处茅屋前,黑色中站着一个裹得严实的老人,背影有些佝偻。
茅屋前挂着一星灯火,老人转过身来,露出苍鹰般犀利尖锐的眼神。须发如雪,面上褶皱如枯树。仿佛有一百多岁。
藤原微微颔首,甚是客气。
陈晋哼了一声,道:“怎么,还是下不去手?”
藤原哎哎而叹:“李珺珵身手实在高绝,我并不是他的对手,之前几番交手,若不是有金丝软甲护着,我哪里有活命的机会。”
陈晋笑了笑,道:“我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你?”
他慢慢踱步入了屋内,藤原跟在身后,也入内。
陈晋眼褶子微微抬起,瞳孔左右挪了一挪,犀利的光打量着藤原,笑道:“早先听说你母亲看上了那位姑娘的皮,去年便让你将人带回东瀛,怎么一年都还没弄到手?”
“那姑娘生性倔强得很,我去年就引诱她去余杭准备将她带去东瀛,奈何她不上钩啊,暗中几番要动手,竟然没能得手?”藤原愁眉苦脸,满面都是愧疚。
“哦,是么?我听老黑说你当初其实是得手了的,将人关在房间内半日。你母亲要那张皮,你难道还敢对她有别的心思?就不怕以后这张皮你母亲用了,你把持不住?”
藤原咯咯直笑,道:“您看您这为老不尊的话,是太不了解我吧。”
“你爷爷当年见了我,尚且要与我下跪,而今你敢与我平起平坐,你会顾虑那些?”
藤原轻轻摇动折扇,道:“我母亲看上了那张皮,以后那张皮自然是要用在我母亲身上的。我对那位姑娘的态度如对我母亲一样。你想想,日后我母亲便是要顶着那张皮,我岂敢不恭敬?数日前千秀差点杀了她,还是我救活的呢。而今她的命也就能维持一个月,我要在她死之前将人带到东瀛去。”
陈晋喝了一杯茶。
藤原又道:“不杀李珺珵也是您的意思,您说要留着您亲自杀,我这不也没敢动么?”
“哦?”陈晋声音微微有些颤意,他的手也在颤抖。
藤原用余光打量着陈晋,他觉得自己够喜怒无常的,然陈晋更甚。
当年李珺珵祖父与陈晋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不是没有耳闻的。但他母亲说,李雍是那一代人最璀璨的星斗,那时东瀛遣使来朝,对中原俯首称臣。
他母亲便是在一次来中原寻药的途程中,遇到李雍。
那时他母亲已成婚,为了李雍抛弃了丈夫,留在了中原。后来得知陈晋受李雍器重,想方设法爬到了陈晋的榻上,奈何那时候的陈晋亦是少年轻狂,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后来李雍封后,他母亲想取而代之,于是易容成皇后的样子潜入皇宫,奈何李雍并非是好色之徒,且心若明镜,他母亲并未得逞。
随着年长色衰,她接受不了老去的自己,便研究换容之术。为了换容,她跟了无数个男人,生了无数个孩子。
他最开始不解,他母亲并不喜欢那些男人,为何要为他们生孩子,后来才知,听说坐月子将养可以使人年轻。
他出生时,他母亲已五十多。他十几个兄弟姐妹,都被他母亲训练成杀手,他们之间毫无亲情可言。
陈晋像是看出藤原所想,笑道:“说起来,我还差点成为你父亲。”
少时,藤原若是听见别人拿此事玩笑,他一定会用这世上最残忍的手段叫人生不如死。而今,那些重要么?
他并不在乎。
可是,有时候看见别人笑,看见别人爱,他明明是很羡慕的,又处于某种极其扭曲的心理,将那种美好亲自撕碎。
藤原道:“我母亲的男人可都是英俊不凡的,照着李雍的样子找的,否则,哪能生出这么好看的我。”
“可惜终究是没父亲的东西。”
“您这话说的,我起码还有母亲,我没记错,您是在青楼里生下来被抛弃的,这么算我还是要强一些的。”藤原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似乎回味无穷。
陈晋也没生气,他七老八十,早已经不在乎那些了。
藤原玩弄着手中的扇子,道:“你说我们都是活着没意思的人,见不得别人的好,要将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毁坏,可是您终究也不忍心对李珺珵下手是不是,因为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那个你一生都得不到的人。”
陈晋目光骤冷,袖中的暗刃飞出,藤原身一侧,伸手将暗刃接住。
他道:“您老人家还是歇歇吧,你应该也知道我目前是不会杀李珺珵的。但是呢,咱们还是可以合作,你不就是想掳走李珺珵么,刚好我也想要弄走那个姑娘,咱们得见机行事,否则功亏一篑。”
藤原起身,眼睛笑弯 :“愿我们合作愉快。”
幽风涌动的山中小镇,夜间四下寂静。回到小客栈庭院,众人熟睡,李珺珵将天素放在马车里。在旁生了堆火,给她换了衣衫,把湿衣衫挂在旁边,抱着天素在火边取暖。
客栈内的承瑜翻身发现李珺珵不在,忙起身出来,便看到那一堆火光。乔卓然被承瑜的动静惊醒,顺便喊了程子弢。
几人起来,看着庭院之中,李珺珵拿了衣衫挡在周围。他在给文天素行针。
承瑜几人过来,问:“哥,她怎么了?”
“毒发了。”
又毒发?是真的还是装的?
几人神色各异。只见文天素头上竟冒着热气。这不像是装出来的……
承瑜要上前,被乔卓然和程子弢拉住,他示意回去。
他指着火边的二人,露出担忧的表情。
李珺珵向承瑜道:“你们几个去睡吧,我守着她。”
乔卓然未说什么,自打李珺珵遇见文天素,他的心思全然在文天素身上,心头还有家国天下吗?他有时候真想提着他的衣领把他骂醒,他李珺珵也不过是为了儿女情长,可以将其他所有都弃之不顾的人。
承瑜其实也想关心文天素,但是这场景,好像不太适合他关心。
乔卓然和程子弢拉着承瑜回了小客栈。
李承瑜小声嘀咕道:“我其实也很想帮忙啊。”
乔卓然和程子弢都不作声,知道承瑜是真关心,但此时他们也爱莫能助。
程子弢三根指头架着下巴,道:“这种事咱们没法插手。”
乔卓然微微叹了口气,文天素情况反反复复,此处的小客栈客房不够,秦王宁愿挨冻也要出守在他身边。万一,文天素真是藤原放在秦王身边的细作,他们又当如何?
直到黎明时,天素的身体稍微恢复知觉,她朦胧醒来,见身上穿着李珺珵衬衫,盖着一件他的大袖衫,其他衣衫被挂在周围,李珺珵穿着一件素纱中衣。他闭着眼睛,手臂环着自己,靠在木柱子上,眉间微蹙。
火光照在他脸上,眼底的乌青清晰可见。
她才想起昨天身体发烫似火烧,朦胧中李珺珵过来将她从水中捞起来。
天气冷,虽生了火堆,穿这么少还是容易受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