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杂的碰击声中,李珺珵挥戟刺向陈晋。陈晋丝毫不惧,一手持方天画戟,一手持锤。
身下的马匹好似懂得主人的意图,调转马身,使主人躲避敌人的攻击。
陈晋膂力过人,他笑了笑,道:“虚岁十七的你与实岁七十的我,咱这一老一小,对决也不算得吃亏。”
李珺珵一手挥戟,右手的剑刺向他身下的马匹。
陈晋挥戟一格,锤子正好挡住剑,他是游刃有余的姿态。
周围黑甲军与西征军激烈厮杀,西征军的矛刺入黑甲军的身体,须臾他身后的黑甲军挥刀砍死西征军。
汩汩血流沁进血地,消散之后,又有新的血流铺过来。最后,雪地好像已经无法吸纳那么多鲜血,整个雪地逐渐成了血地。
尸骨累累,血肉横飞。谁的胳膊被斩断,谁的手指被斩飞?
两个西征军围着一个勇猛的黑甲军乱刺,黑甲军握着刺入胸腔的茅,往里一送,握着茅的西征军还未松手,已被挥过来的刀砍伤,颈窝处的血喷涌而出,洒在黑甲军的面上。另一个西征军抱着同伴,大喊:“撑住,撑住。”
将死的西征军直了指他身后的危险,抱着人的西征军还没反应过来,他怀中的人猛然起身将他一压,刺过来的矛插入这个西征军的身体,被救的西征军猛然奋起,刺向那名偷袭的黑甲军。
刀挥舞着,长矛相互刺着,被打掉兵器的人空手扭打着。又有黑甲骑兵过来不分彼此践踏着,被马蹄踩踏的人发出尖锐的嚎叫之声,在血流尽之时方才停息。
李珺珵和陈晋的刀剑声音淹没在这厮杀里。
陈晋笑道:“程飞的儿子被挂在城墙上,你猜程飞会不会疯呢?”
李珺珵出剑迅速,陈晋身法丝毫不弱于他。
“先帝李雍才是我最佩服的人,他也才比我大两岁多而已,我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陈晋抵挡着李珺珵的猛烈攻击,语气依旧淡然。“我是李雍救回来的,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跟着李雍。不管去哪里,都跟着,杀敌论兵,我什么都不惧怕。李括见我十分勇猛,便把我调去了他身边。”
李珺珵挥戟格住陈晋的戟,用力一刺。
陈晋手一转,身子一让,挥戟挡住李珺珵的剑,他道:“我那时候是十分高兴的,能跟着皇帝出入,而且我还不满十八,那时候,你知道是多荣耀的一件事吗?李雍夸我是霍去病再世,我心里满足极了。”
李珺珵奋力拼杀,不搭他的话。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于我而言,这本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可惜啊,在我第三次破敌军回来邀功时,忽听见李括与李雍说,陈晋这个人手段太过狠辣,毫无容人之心,且狼子野心。你与他走得太近,一定要警惕此人。我本以为李雍会替我辩驳两句,会跟李括说,我杀遍老弱妇孺,是为了向他们展现我的勇武。我杀尽降军,是担心他们叛变。再说,降军哪里能真正归顺呢?你说是不是?”
陈晋面容委屈,手中的兵器却未丝毫减慢。他又道:“我当时那般拼死出入沙场,却被李括那样说,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难过。多少次我陷入敌军阵中,几乎殒命,可我九死不悔。我不过想着向皇帝邀功,向李雍展示我的才能。我多少次出生入死,你知道吗?在李括眼里,我竟然是心狠手辣?他难道不知道,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么?我当时真的很想立刻把李括给杀了。
“这个想法一生,就像在荒野上生出的杂草,你越想拔除它,它长得越旺盛。何况我发现,李雍对我并非真正信任,最重要的军情从不跟我说。行军用兵,瞬息万变,敌势稍一变动,便能影响整个战局。李雍不信任我,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完全靠自己的一双手,完全靠着自己的勇猛与强悍,走遍刀山火海,踏平地狱阎罗,我要向李雍证明,即便我没有他的支持,也能取得胜利。为了他信任我,我可以用死来证明。只要我为他而死,那不就证明我是忠心耿耿的么?可惜,无论多少次我抱着战死的心奔赴沙场,都活着回来了。好像就是为了见他一眼,告诉他,我又为他杀了多少敌人。
“李珺珵啊,十战十捷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么?我一个人,亲手杀了十万敌人,那些人可比你厉害得多呢。我的身上刀伤无数,也只是为了向李雍证明,我可以为他出生入死,我只希望他能如救我那时,把我当成知交,当成最信任的人,说与我相见恨晚。
“或许有些功高盖主吧,那之后,李雍越发忌惮我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吗?我觉得都是老皇帝那一句话让他对我的态度改变,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把李括给杀了。
“李括陷敌,在最危急的时候,我的人马就在附近,我故意放慢速度,去的时候将将晚一步,他受了箭伤。然李括是如项羽那般力能扛鼎的人物,又如关羽那般骁勇善战,中箭也不是在要害之处。
“我明知道拔箭会大出血,但我还是拔了,故意在他伤口处搅了搅,顺便将毒药埋进他伤口。传言没错,李括是我杀的。我的毒药很厉害的,他没过多久就死了。其实我动作很隐秘,至于为什么有传言说是我杀的他,我至今还没想明白。
“我以为我与李雍之间再也不会有什么隔阂了,我是战神,他是明主。我两个携手,必定君明臣良,足矣构建一个太平盛世。然,李雍登基后越发疏远我。你不知道,他救我的时候,我才满十六岁。跟着他整整一年,他对我关怀备至。我十六年的人生,一直在人间最污浊的泥沟里活着。偷鸡摸狗,与狗争食,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么在污泥里烂掉。
“是救了被拳打脚踢的我,给我上药,给我买吃的,给我买衣服……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被人那么温柔对待过。李雍长得特别好看,像神仙一样,现在的你都不及他。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哪怕至今,他也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李雍真是一个特别儒雅的人,你父亲肯定没跟你提过。他儒雅温和,聪明绝顶。在我眼里,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什么都算尽了,却算错了我对他的衷心。你知道我多难过吗?”
七十岁的陈晋身法十分矫健,李珺珵竟未找到可下手之机。他的剑与陈晋手中的铁锤相击,他用尽全力,陈晋始终好整以暇。
陈晋依旧自顾自说道:“我真的很仰慕他,他明明也知道我心中的无限敬佩之情,知道我宁愿为他牺牲性命。可惜啊,他一直防范我,防得死死的。以至于,后面还提拔起了什么楚鸿。于是,我心里开始对他又爱又恨起来。我一边想杀他,一边想跪在他脚下,求他可怜可怜我。他每次只是客套问一问我有没有受伤,在西北一切可还好?可惜啊,他再也未与我把酒言欢抵足而谈。好像这一生,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那时,天下逐渐太平,李雍是个极其有才干的皇帝。要不是他打下那点基业,李九郎哪里能稳坐江山到如今?跟李雍比起来,李九郎可以称得上庸弱,就知道靠姻亲拉拢一些关系,其他的好像什么也不会。”
李珺珵手中的剑如影。陈晋挡得也极快,他好像怎么也不会累。
周身刀剑砰鸣声铮铮作响,西征军和黑甲军厮杀得十分激烈。有黑甲军射箭向李珺珵,李珺珵扭身躲过。
陈晋邪魅一笑道:“李雍真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只是,天下太平,武将已没有用武之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过是想他多看我几眼,多关心我几句。要知道,我在心底,一直把他当做最亲的人,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却一直防范着我。我的内心苦不堪言。我多番求见他,想表达我对他的衷心,可他都说政务繁忙,还要接见大臣……
“我那么多战功,都赢不回他对我的信任。多少夜里,我唯有狂歌痛饮,借酒浇愁。他不愿意见我,比杀了我还难受。于是啊,为了让他再正眼瞧一瞧我,我便暗中发动了暴乱。果然,他终于肯召见我了。果然只有与天下太平相关的事情,他才肯跟我说些软话,我才再度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我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特别舒服,看到他的笑,我会更激动,恨不得立刻为他死。
“眼看着李雍为天下百姓操心,憔悴了许多,我不忍心,又怕天下再次平定后,皇帝又不理我,于是我就提出了把婉儿嫁给李雍的九儿子李乾,也就是你父亲,当时已是太子。李乾这个人有点刚愎自用,开始不同意,我就告诉他,想要战事平定,就娶婉儿。可惜,李乾碰都不碰婉儿。后来婉儿耐不住寂寞,和王府的侍卫有苟且,我也为了维护自己的女儿,便让她设计灌醉太子。
“李雍真是个好皇帝,为了天下战事,找我整宿的聊战事。他似乎渐渐信任我,就如我们最开始相识那般,推心置腹,无所不谈。
“本来,我很想战事早点结束的。可惜后来杀出个陈咬金,就是楚鸿,竟然听到我和属下的秘密对话,知道是我暗中操控局势,竟然想揭发我。我截到他的飞书,当时很生气,这事我可不能让陛下知道。于是,我就花一千两黄金,收买了朝中的一个文官,我俩合伙,就把楚鸿做成了卖国贼处理掉了。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李珺珵呼吸急促,原来楚家当初被害,起因竟是这?陈晋为了一己私念,毁了整整三代人的命运。他眼中有泪光,第一次感到渗入骨髓的恨意。是的,他一定要杀了陈晋,为楚家三代人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