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多少怨,吹不散眉弯。
李珺珵还未完全恢复,然柳文暄病情危急,楚睿卿决定立即带李珺珵返回长安。前两日已买了马,四月十六便动身。
还有一日,他们就要离开了。
长安,那是旧梦湮灭的地方,埋葬了故人,也埋葬了风尘旧事。
在时光的缝隙里一晃神,来去之间就要把眼前的风景割裂。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念念在昨,如影随形,以至于连所谓的觉悟都变得荒谬。是以,回头看那些顿脱红尘遁入空门的人,不也是一种执念?哪里有什么堪破放下自在呢?
楚睿卿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远处的天素在收拾晾在竹架上的衣裳。
一个多月来,天素除了照顾李珺珵的伤,他两个都未有过多的交流。楚睿卿看到他们,仿佛看到当年路过雨霖岭的自己。年少天真无邪耳鬓厮磨,如今物是人非。生怕一笑一闹,都要勾起令人断肠的回忆。于是眼下才十四五的年岁,早没了少年人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谨言慎行。
他们的人生,羡慕的是别人的豆蔻年华,自己的是压在回忆里的凄风苦雨。
李珺珵临窗站立,穿着楚睿卿的旧衣衫,半束起的头发随意绾了支木簪。楚睿卿说那木簪是天素的。只是天素五官生得太过清雅,头发半绾起来,也挡不住容颜。楚睿卿只好给她弄了个破头巾包着,以压那惊世骇俗的容色。
李珺珵虽未满十六,身形倒比这么多年形销骨立的楚睿卿更魁梧。
见天素抱了衣服,他走过去打算帮忙。
“哎我来我来,哪能让病人帮忙呢?”小雨忙上前道。
咳咳……楚睿卿咳了两声。
小雨眼睛一转溜,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忙道:“爹我去做饭的。”
“嗯。”
那厢李珺珵已将天素手中抱的衣服接下来,其实也没有几件。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天素淡淡道。
楚睿卿见那两个,心头也难释然。天素的性格,比她母亲更为隐忍。
就怕到了离别的那一刻,又是一种离思两处断肠。他是从少年人过来的,知道个中情愁。
天素和李珺珵是两个极其懂事的孩子。楚睿卿看在眼里,也是心疼的。他便向天素道:“天儿,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李公子这些时日一直在养伤,用度不曾备齐,你下山去镇上陪他买些换洗的衣衫吧。”
“爹我也要去。”在后厨做饭的小雨反应比那两个大。
“你啥时候把旺财训练得能摇尾巴啥时候就可以下山。”楚睿卿淡淡来一句。
收养小狼是小雨这个一向怕狼之人提出来的。楚睿卿和天素都养过狼,知道那些东西终究不适合与人类待在一处,也只是时常带着天素去山中看看它们罢了。
前阵子天素也一直在帮小狼找狼群,未曾见其踪迹。天素倒是想把小狼送到她养的那群里头去,楚睿卿叫她不要随意插手狼群的事。
天素知自然之道,也就作罢。
倒是小雨,和小狼多相处了几次,那小狼也极其乖巧,聪明伶俐,长得憨态可掬还不说,还带她找过路,最近又长胖了不少。她觉得小狼很有灵性,且天素也极其喜欢小狼,便生出要留下小狼的想法。
楚睿卿是不同意的,天素也不同意。
小雨干脆说那就是狗。那狼和本地的狼种确实长得不一样,小雨便一口咬定它是狗,横竖要留下。
天素都恨不得打她,竟然想糊弄父亲。她嗔道:“爹见过的狼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再糊弄,小心爹把你放到狼群待三天。”
小雨听得浑身毛骨悚然。赶紧抹去脸上的鸡皮疙瘩,再也不提那事,倒是天天去训练小狼摇尾巴。
天素知道后劝道:“这头狼确实不像是本地的,本地狼的毛色,都不是这样的。等爹爹北上,我俩再去远些的地方找找它的族群,留下它终究不合适。”
整理药材的楚睿卿过来道:“确实不像本地的狼,应是被人驯化过的品种,秦岭一带方圆八百里,山中多狼,有人养狼驯狼也是常见的。想要留下它,就必须得驯服它,否则等它大了,反而会伤主人。只是一般狼群驯化,不下十代,狼性难除,也不知这小狼是被驯养的第几代。”
“这只狼就很狗,可能是第十一代。”小雨道。
楚睿卿和天素不再搭理小雨。
翌日就要启程,楚睿卿递给天素一袋碎银子,让天素带李珺珵下山买东西。毕竟北上,回长安,回到故人埋骨之地,空着手怕是故人也不愿意。
小雨很少见那么多银子,眼睛放光,楚睿卿一个眼神递过来,小雨忙忙转向别处。天素出门,小雨从窗户翻出来,低声道:“姐,给我买套好看的衣裳。女孩子的……”
“小雨……”楚睿卿的声音从屋后传过来。
小雨虽不能如天素那般飞檐走壁,跳窗越墙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爹我在呢。”她一个纵身跃进去,身法灵活。
李珺珵淡淡笑了笑,天素无语,二人往山下走去。
“爹你放心,我还没那么不懂事。”小雨认错态度诚恳。
“你懂什么?”
小雨掬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姐姐肯定是喜欢上了那个少年,我看了看,那少年长得挺好看,性格也很温和,这么多年,我觉得就他能配得上姐姐了。爹,我看你把那少年留下来当上门女婿好了。”
小雨叽叽喳喳,说话声音很大,还没走远的人分明能听得清。
李珺珵伸手牵住天素的手,天素脸发红,将手抽出来,他复又牵上,十指相扣。
小时候的耳鬓厮磨追疯打闹,两人都记得很清楚。李珺珵的性格变了很多,天素也是。小时候,两人的心智已超过同龄孩子,如今十五六,心已历遍沧桑。
“天曦妹妹,别生气了,以后一辈子我都让着你。”五岁的小李珺珵的风筝被柳家的思颖抢走,那是他和天曦一起做的,已经落到水里。李珺珵自责没有护好风筝,追着气鼓鼓的天曦认错。
四岁的天曦道:“我才不要你一辈子跟着。”
“那可不行,跟着你的人只能是我。”
“你跟不着。”天曦跑开来。
“我抓到了。”小李珺珵上前拉住天曦的手。
两个孩子在草地里又打闹起来。
疯闹着,追赶着,渐渐了被风吹散了。那个冬天啊,一场大雪落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人是梦中人,梦中事已了无痕。于是,也不必忸怩,也不必羞涩。落花风雨来,故人眉眼依旧,便好,便好。
李珺珵问:“那头小狼好像不是中原的狼。”
“是么?”
“嗯,或许真如叔父说,是有人驯养的。若是将别处的狼和中原的狼进行驯养,长出这般毛色也很正常。”
天素道:“最后肯定是要送走的,我们以后也会离开这里。”
“嗯,等长安局势稳定,我来接你。”
“我不是说去长安……”天素忙道:“我们还要去找天朗。”
“找天朗的事,父皇这么多年也从未停过。只是陈晋那老贼势力太大,一直阻挠。如今父皇最担心的西疆,还是暴乱了。”
“先帝在时,都没能遏制住陈晋,以至于天下暴乱十年。”
“是啊,当年父皇也是迫于无奈,娶了陈晋的女儿陈婉,各部局势才相对平稳。”
天素虽听父亲提起开国那一代的事,也知道陈晋十七岁就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将四分五裂的天下收复统一。高祖李括,二十七岁起兵称王,年号永平。,三十五岁称帝。
十七岁的陈晋因在战场上表现极其出色,被高祖皇帝赏识,提拔到身边作侍卫。半年时间,便从随侍到骠骑大将军,一时风光无两。
在那年秋日的庆功宴上,高祖皇帝赞赏了这个驰骋沙场的十七岁少年,说他是霍去病再世,一高兴喝了不少酒,竟一病不起,病了十多日,不治身亡。
高祖皇帝年号永平,在位十九年,驾崩时才四十六岁,正是壮年。
很多人觉得一向身强体健的高祖皇帝死得蹊跷,但战事紧迫,众人没继续怀疑,各自奔赴沙场。
新帝继位,改元永安,即李珺珵的祖父。永安帝也觉得父亲死得蹊跷,后查到当年永平帝其实因中毒,才导致旧疾发作去世。诸多证据指向陈晋,才找到重要人证,永安十五年,天下大乱。
战乱一直持续到永安二十四年,先帝迫于无奈向陈晋提亲,让陈晋的女儿陈婉嫁给自己的太子。陈晋欣然答应。
于是,当今皇帝便在十九岁时,娶了陈婉过门。是侧妃。纳妃之后,太子便出征了,两年多才回来。因太子平西戎大捷,东宫设宴,太子大醉,醒来时见陈婉躺在身边,太子大怒,一脚将人踢下床。后来陈婉有了身孕,顾忌陈晋势力,太子只得将陈婉养在别院,眼不见为净。陈婉的孩子不到八个月就生下来了,早产两个月,太医说是太子侧妃忧思过度导致早产。太子再怎么不喜欢陈婉,那生下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便让人召回东宫。
谁知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才知道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呢?
从永平末年到永宁,已是五十三年过去,陈晋是三朝元老,坐大到如此势力,也难怪。
天素唏嘘不已,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却不知帝王也有帝王的无奈。
永宁帝为了安稳各地局势,又接连娶了三四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如今的娴妃沈燕如,是一品军侯沈忆的堂妹,左相沈坚的亲妹。淑妃是平安侯之女,端妃是老镇国大将军之女,惠妃是赵国公之女。就连娶德妃,也是为了答谢太傅多年的辅佐之恩。
皇帝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哪里还相信人世间有什么真情真爱呢?都是笑话。
有的只是权衡,只是杀戮,只是尔虞我诈。
二人一路下山,说起这些往事,依旧是叹息。
天素是男装,二人到达山脚下的镇上。二人容颜清绝,霎时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