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卿和程飞之间的飞鹰传书极其隐秘。才回长安的程飞收到飞书时,上只有三个字:人活着。
什么人活着,这话不必细问。那字迹,是故人笔法。程飞歇也未歇,立即拿着飞书进了宫,皇帝看后,手忍不住颤抖。
皇帝五十岁的人,征战过沙场,为了稳定四方军心,娶了一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要做帝王,那些不算委屈,只能算权术。这些,他都可以接受。
兄弟间为了争皇位,尔虞我诈,也很正常,他避开就是了。人生前三十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真正能让他心动的人,刚毅如他,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有风云豪逸。唯一的执念是即便娶了很多侧妃,也不曾纳正妃。那些人,终究不是他的妻子,登基三年也不肯立后,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直到遇见玄玉和清夜,他才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原本以为自己是帝王之尊,才貌不落潘安,风流不减宋玉,金相玉质,天下女子应如往常一样仰慕不尽才是。
玄玉却未为所动。
她们是世外悠游的神仙,是不轻易动凡心的。到最后,终究也是未涉世事的女孩子,抵不住他死缠难打。
往事碎影,在梦里也抓不住一片。斜阳透过宫里隔窗,阳光被切成一块一块的,从下到上,逐渐变暗。须臾一片云来,将幻色玄光遮住。于是,连记忆中的往事也分辨不清,那人的一颦一笑,最终消散无形。
皇帝与清夜都忍不住叹息。清夜道:“陛下,不能再等了。”
皇帝拉着清夜的手,道:“你先去与明月说此事,让她不要担心。前朝的事我来,后宫就交给你了。”
程飞在宫里议事,黄昏时才离去。
翌日,皇帝临朝,愤怒非常。
其实,皇帝这么快就临朝,许多人是没有料到的。昨日程将军扶秦王之灵回京,以皇帝对秦王的宠爱,必然悲不能已才是。那年先皇后亡故,皇帝吐血昏迷一个月,这次是他最心爱的儿子,他竟能承受住打击?
有人议论说,九皇子可以与秦王比肩云云。皇帝还有中意的儿子,定然不会绝望到那步田地。
还有人说,皇帝这次被打击得不轻,眼下秦王殿下尸骨无存,皇帝未见其尸,定然不信那皓皓朗日的秦王殿下就此殒命。
大多数人还是认为皇帝在强撑着。
太极殿早朝依旧,皇帝未说其他,只有御史台的江皓辰禀告了户部钱粮数目不对之事。
按照本朝律法,国库每季都要核算各地府库收支情况。到年终再进行总汇算。各司部需派出官吏到长安与户部共同核算,所有账目必须和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结算。
这事原本跟他御史台没什么关系,然他是支持李珺珵新政的人,皇帝对新政尤其重视,户部核账时,也让他参与其中。
审核账目除审核各地送来的收支明细,还需将全国各地横面进行对比,又要将各地往年收支拿出来对比,最后汇总。这是户部极其头痛的事,幸好今年分来了一个刺头子帮忙,撇开江皓辰那骨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大家对他的能力实在没话说。
不过数日间,他已将户部各类账目全部归总,看得户部那群人瞠目结舌。旁人算筹还没摆弄明白,他已心算完毕。
最后连户部尚书崔白也不得不佩服。
户部尚书崔白,字长白,四十多岁,瘦瘦高高,是永宁三年的二甲头名。别看他长得斯文秀气,人其实特别尖酸刻薄。当年从八品知事做到如今的二品大员,还是朝中最为重要的官署,他是以谨慎刻苦之名晓喻长安。以前他在比部,经他之手的账目从来未出过差错。然为人不知的是,他每日每夜的汇算,每当核账之时,连老婆也不让睡,帮他一起算账,才有了这名头。
崔白人如其名,看人常以白眼。在户部这么多年无人能及他,且他持身中正,清廉自守,虽在户部,倒两袖清风。是以,这么多年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眼下,江皓辰来帮户部核账,他先前知道江皓辰是刺头,还想杀杀这个少年人的锐气。不想不满二十岁的江皓辰心细密,明察秋毫,心算之术更是他崔白不曾见过的。于是,户部之人竟看到长年白眼示人的崔尚书天天跟着江皓辰嘘寒问暖,可有婚配,自家有女尚在闺阁云云……
饶是户部之人惊掉下巴,亦不敢多说什么。
崔白有个女儿,崔琼枝,年方十六,听说是芝兰玉树,锦心绣口,将来怕是要嫁入皇家。崔白又是个清廉自守,高洁自诩,至今长安除了皇帝赐的府邸,靠着年奉养一家子,跟其他的二品大员比,着实有些寒酸。是以连去给他女儿说亲的人都无。崔白也不屑,他崔高风亮节,哪是一般凡夫俗子配得上的?整个长安,他觉得只有秦王殿下配得上他女儿。
户部人也不敢多议论,毕竟崔大人这风骨,古今委实不多见。哪知今时今日,竟能看到清光磊落的崔大人前倨后恭的一面呢?
一群人围着户部侍郎顾雍窃窃议论,那崔白一个眼神过来,群吏顿作鸟兽散。
此番朝议,上奏燕王账目之事,也是崔白和江皓辰商议过的,二人皆同意表奏朝廷。
说的不是别处,乃是燕王所辖的燕地,说是幽州巡按使余奉私吞官粮。
皇帝好像真是有些糊涂,下令让江皓辰继续查下去。
江皓辰才十九岁,手中无兵无卒,能查到什么呢?
皇宫殿宇威严,檐角的铃铛泠泠作响。
下朝后,大理寺的秦然远远喊住:“江大人,请留步。”
按照规矩,退朝时一般都是品级高的大臣先离开太极殿。只别人都有同道中人,免不得寒暄一二。
他江皓辰无甚朋友,已走到诸人之前。被人喊住,这还是第一回。
“不知大人所谓何事?”
秦然是沈坚提携上来的,明面上算二皇子一派。眼下江皓辰要查余奉,他秦然少不得关心一二,也合乎情理。
“倒是没什么事,今日说到北平,我倒有熟人,或许可帮大人。”
“不必。”江皓辰揖手便径自离开。
“不知好歹的东西。”秦然愤怒甩袖,看了眼周围,无人关注这边,他才迈步离去。
左丞相沈坚远远看着,嘴角斜弯了一下。李珺珵是已经死了,看皇帝的意思,幽州这案子还不好结。江皓辰是个刺头子,皇帝表面上说不喜欢,其实佩服得很,甚至暗中保护。
这些有什么用呢?成不了气候。沈坚负手离去。
黄昏时分,越王府内,李承珉摆弄着棋枰上的黑白。眼下李珺珵已死,他还要筹划自己的事呢。
趁老二还未回京,他要准备好自己的事。等到局面掌控在自己手里,皇帝一禅位,那几个回来又有什么用。
副将丁健过来禀告道:“启奏殿下,各处人马已联络齐备。”
李承珉在厅中用茶,静静等待着。
不过多久,豹骑卫大将军彭年、左骁卫方志、右骁卫蒋开,熊渠卫大将军黄骏、左武卫罗平、右武卫朱羽几人到来;诸人议了片刻,兵部尚书郭伟,礼部尚书刘永和,吏部尚书吴文远,刑部尚书曹子俊等到来。文武左右分列,俨然一个小朝廷。
彭年道:“启奏殿下,前日程飞带李珺珵遗骸回城,这是一直秘而不发,皇帝没有如所料中受到打击,反而临朝。眼下动手,是不是太仓促了?”
彭年三打五粗,圆脸,八字胡,身材高大,将军肚挺立,看上去还是有些气势的。
兵部尚书笑道:“彭将军到底是个武人,难道没看出陛下是强撑着么?早朝时候你不曾看见,陛下捂嘴咳嗽了好几次。”
“那就让我母妃去看望看望父皇。”李承珉淡淡道。
“殿下难道不知,这么多年来,皇帝的药膳都是皇后试过了才给陛下用的么?”礼部的刘永和道。
“放心,没有完全的把握,我是不会动手的。西北,东北,南边,我早有安排。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南征北战,血真的是白流的么?我外公和舅舅早就不想等了。明晚我会以宫中火起为号,趁机带兵进入皇宫救火,长安先控制太极宫,其他的都好说。父皇身边的八大高手已死,四大上将有两个在外,一个奄奄一息,至于程飞,今晚就是他的死期。你们都是跟着本王的老人了,知道本王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定然不会有意外。”李承珉气定神闲。
三月初的夜晚,天际晦暗。
月黑风高之夜,李承珉站在楼头,向身后的丁健问道:“他怎么还没来。”
未过多久,一小厮过来禀告道:“殿下,这几日寒气侵袭,那人身体病重,今夜来不了。他说对宫里动手,还需谨慎。望殿下安排妥当,三思而后行。”
“哦,本王差点忘了,前日程飞带秦王的遗骸回宫时,那位据说在府中枯坐了一夜,还落了泪?是不是伤心过度了?”李承珉冷笑了两声,不等身后的随从搭话,道:“妇人之仁,成不了气候。”
人定时分,诸方杀手出动,奔向程府。
程飞方就寝,外头一声惊呼,他立即警觉,穿好披挂,一手持刀飞身迎战。
程府中人听见动静,护卫们纷纷出来。程府少帅程子弢十九岁,见这么多杀手,震惊万分,向空中抛了枚信号焰火。
坊舍皆惊起。
今夜宫里是孙武和陈仪当值,见程府方向焰火,二人提高警觉,立即各着一卫往程府救援。
太极宫中,皇帝其实并未睡。他向清夜道:“他还是动手了。”
清夜起身道:“陛下,您在宫中保重身体,今夜我不能等闲视之。”
“你且注意。”皇帝拍了拍清夜的手,清夜起身福了福,退了下去。
程府的来了很多杀手,五百名护院已死了数十人,其他老幼东奔西窜,哀嚎连天。程子弢带着诸人躲到灵堂,又组织健壮男丁保护老弱妇孺。
到底是震北大将军之家,护院们拼死杀敌,无一个怯战。
在孙武的右翎卫和陈仪的右屯卫到来之前,一白影落在程府屋顶,霎时飞身而下。
自顾不暇的程子弢惊讶道:“嚯,好身法。”
距程府最近的其实是太傅的乔府,然文官府邸,也帮不上什么忙。
和程子弢一向要好的乔卓然是武举状元出身,见程府求救的焰火信号时,忙起身穿了披挂,却被乔太傅拦着。
祖父的意思,他不敢违拗,拿着剑站在厅中目光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