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幽咽,衬着这鸟兽息鸣的寂静山林,仿佛更加哀婉凄绝,更加摄人心魄。楚睿卿望着蓝彤远去,远去,仿佛飞到了月亮里。
他在月下伫立良久,良久,一丝隐痛在心间时而强烈、时而深楚。
悲欢离合,本人间之常态,谁能不经历呢?所有的生离死别,既然是注定,那都得接受。不接受又能如何,毕竟人生在世,一个人能左右的,不过是自己人生轨迹罢了。甚至在交叠的生命光阴里,连自己的生命轨迹尚不能左右,最后只剩无可奈何而已。
夜已渐深,在家中的大姐二姐也很纠结,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蓝彤的心思干净如水。她们实在担心妹妹被心思深沉的江湖老手骗了去。
来此处的人,要么是到此寻仙的,要么是江湖骗子。蓝彤不谙世事,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正在姐姐们发愁之际,蓝彤推门进来。
“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蓝彤一进了门,嘴里便吐出这几个字。
姐姐们立刻问道:“你又见到他了,他还在山上?”
“嗯,他白天采了草药,明天就要离开。”
两位姐姐急忙问道:“那你呢?”
“我怎么了,你们不会以为我会跟他一起走吧?我们也才认识一天呢。”蓝彤突然笑了,爽朗说着,拿了一朵花往床上一歪,手里摩挲着玫瑰花鲜红的花瓣,嗅了两嗅,又将花插回石瓶中。
玄玉见蓝彤释怀了些,道:“彤儿,我们经历的事情太少,这世上,除了我们三个能相依为命,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不过在这山谷隐居,终究非长久之计,你们若想离开,咱们离开这里便是,不必太违背自己的心思。我也希望你们好好的,不至于在这山谷中寂寞终老。今天我和清夜说了很多事情,也谈论到这个问题,我们终究不是神仙,岂能置身世外?现在年轻,住在这里还能行,等上了年纪,哪里还能飞上来。”
“姐,我从未想过离开你们,年少时也经历过锦衣玉食,终究不过尘土。家中早无亲友。”
清夜拉着玄玉的手,笑道:“不过出去玩玩我还是很稀罕的,咱们可以女扮男装啊。”
玄玉叹了一口气:“不经历凡尘俗世,人生终究算不得圆满,况且我们并不是修仙之人,有些情感,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萌生了,便不能说扑灭就扑灭。况且人生一世,不过是这个世间短暂的过客,倘若遇见个真心人,应当是最美的事情,况是这般如花的年纪。”
蓝彤撒娇道:“姐姐,我是不会走的,即便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也抵不过你们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况且世间美好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得到才算好的,譬如晚霞,譬如明月,能遇到那么一回,见过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清夜笑道:“彤儿这话也不无道理,咱们还是顺其自然,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三姐妹一阵玩笑,便都睡去了。
翌日,蓝彤回到昨天的那个水潭边,只见不远的石板上刻着八个字: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蓝彤抚摸着那几个字,陷入一阵沉默。
玄玉和清夜也赶来,看着那几个字,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况且他们也知道,世间之情浓与情薄,与相识时间的长短,并无太多关系。或许一眼万年,或许万年一眼。而这些,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些插曲罢了。
楚睿卿真的离开了,他必须赶往京城,行路还很漫长。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京城,今年的科举错过,就还有两年的时间了,这些时间足以让他有时间去边采药边赶路,足以让他边挣盘缠边长见识。
偶尔在途中救治病人会耽搁一两个月。值得欣慰的是,楚睿卿医术高明,从未医坏过什么人。况且他那样细心,又那样善良,被救治的人有时会多给些钱,他从来不愿意多收。
走走停停中,从巫山到秦岭就用了半年的时间。此时他自离开家也已经一年半了,幸而家中老母身体康健,楚睿卿行医多尼也为母亲留下不少盘缠,老母亲日子倒还安稳。
最为刻骨铭心的还是蓝彤,蓝彤无事总会拿出那七颗莲子反复摩挲,偶尔呢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两位姐姐自然知道她的心事,却也不好说什么。幸好蓝彤豁达,她们三人的日子一如往常自由自在。
楚睿卿何尝不是如蓝彤一样刻骨铭心呢,只是他有他的使命,他有他的路。偶尔楚睿卿会从袖子中掏出那块他捡的蓝彤的丝巾久久凝视,摸索那笛子,仿佛看见了蓝彤一般。
时光真是脆弱,风一吹,就吹散了旧梦,吹掠了梦人影。
再回首时,都如镜花水月,寻之不可见。
“爹,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带娘亲走呢?”
“我平时一个人风餐露宿,什么都不怕,若是带着她,我怎么忍心呢?”
“娘亲的身手也不差,还会织布。”
“若是我开口,你说她是会选择跟一起住了十年的姐姐,还是选择认识一天的我呢?何况,我自己一个人吃什么样的苦都可以,我断不能让你娘跟着我吃苦。”
是啊,就算在天素看来,认识一天,就说要带人走,也太不切实际。
“您后来,是中状元才回去的?”
“嗯,那已是永宁三年的事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吧。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天素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是娘亲还活着该多好啊。
楚睿卿放了药筐,一纵身,飞向了乌云顶。
天素脚尖轻点,也跟着飞了上去。
石屋里的摆设,一切如旧。那台织布机,临窗而置,虽不染尘埃,还是沾染了时光的痕迹。织布机木头腐朽,没有人去摸索,原先的褒奖,都卷翘成枯木。加之阳光暴晒,许多处已腐朽。
织布机外层涂过松漆,看得出是人为想要好好保护它。
当时住在这里的,还是三个少女,她们该是多天真快乐呀。
石屋里头有三处石板铺成的床,石床上还有蔺草席。中间是一处矮矮的石桌,大概,她们曾经就是在这里酿果酱,理蚕丝,缝衣物。
天素来了很多次了,她自是知道,这里尘封着不忍提及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相逢的时间那样短,要在分别的日子,一直咂摸相处时的片段,那段记忆,或许早就磨出胞浆了。
泪滴滑落。
她也想娘亲了。
九年了,娘亲,您在天之灵,让我们早日找到弟弟好不好。
楚睿卿在天素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也不知珵儿和月儿怎么样了,还有承瑜和灵珠。怕是你就是见了珵儿,也不一定认得了。整整九年了。”
天素抹了眼泪,道:“爹,这么多年一直找弟弟,从未回过长安,最久一次,也只是在钱塘住了半年。总是记得母亲说,他年你告老还乡,就回钱塘养老。”
终究未等到那个时候。
雨霖岭有太多蓝彤的痕迹,钱塘却没有。
有时候看见天际一线薄云,也能想到她当时飘飞的衣带。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她的尸骨,还在长安。
当年他要去长安,把她一个人留在巫山。连一封信都不曾去往来。
后来,她在长安殒命,他回到她待了九年的地方。
时光总是相错的,命运轨迹只在那一刹重叠。
“长安,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沉默良久的楚睿卿道,“那你还有等你的人。”
“其实也有等你的人。”天素也道,俨然是大人的口气。
楚睿卿轻轻一笑,长安,是啊,那里也是有等他的人呢。
“天儿也长大了,珵儿也长大了。当初,你的名字,还是因他的名字来的。若是未发生那样的事,你俩过两年,或许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天素脸微红,只道:“小时候,柳家的思颖最是爱跟着他的。”
“我可记得珵儿只愿意和你玩。”
这么多年,不是没听过长安城里的那位天才少年,李珺珵。
好像不管她们走到哪里,都会听见议论太子的声音。她知道他也长大了,成为长安城里最惊艳的天才少年,也成为无数高门府邸小姐的梦中之人。
李珺珵啊,从她出生起就刻在她生命中的那个人,还好么?
记忆中那繁华的长安,也如当年一样么?
“往年,长安每到二月十五,便要举行春猎。”楚睿卿道。
天素是记得母亲抱着弟弟,自己和李珺珵在一旁玩耍的情形。
“今日是二月初六。早春天气,记忆里,长安这时候还会落雪的。”
晚霞笼罩石屋,想必也笼罩着长安的碧瓦飞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