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个喝药皱眉头的人,穿龙袍坐在群臣之上,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她无法想象那场景,却想当然地笃定他的神情,必然是似笑非笑的,不冷不热的,叫人难以揣测,就像那日在东暖阁面见诸臣一般。
她兀自笑了笑,按照何春林的指示一路走去,发现照这个走法,绣坊其实就在辛者库隔壁。
这个点,辛者库也冷清。
院子里,竹竿上只挂了一对白袜子,像两只白鸽停在上头扑棱翅膀。地上摆了个大木桶,里头尚有半桶水,似乎还浸着什么布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叶。隐约有一些女子声响传来,大概都在屋子里洗漱或吃早饭。不过已有小太监提着恭桶来回搬运,发出砰砰相撞的声响。
卫素瑶穿廊而过,来到绣坊。绣坊的大屋子内摆了几排矮桌和条凳,供宫女做绣活用,墙边有个大博古架,上面放的并非珍稀摆件,而是各色线桶和一沓一沓堆着的绣样。
有两个宫女挨坐在一张条凳上,共同捧一件衣裳穿针引线,一个在绣纹样,另一个在缝扣子。
其中一个宫女抬起葵花籽仁似的白瘦脸,眼下两团乌青,眼珠子缓慢动了动,打量卫素瑶,声音虚弱地说:“再等等,咱们熬了一晚了,再快也没法子。”
另一个宫女的招风耳动了动,但她专心绣纹样,并不抬头,“催催催,当我们是神仙呢,一夜变出一件衣服。”
“嘘,”白瘦的宫女瞪眼,“别多嘴。”
卫素瑶感受到一股打工人的怨念,小心翼翼问:“请问,两位姐姐,绣坊是几时开始做活?”
招风耳依旧没抬头,冷笑说:“几时?你没看见吗,我不在做活?”
“哦哦,”卫素瑶笑呵呵,“姐姐真辛苦,那别人一般是什么时辰来?”
白瘦宫女问:“咦,你不是咸福宫来催我们的吗?”
“不是。”原来把她当成催活的人了。
白瘦宫女松一口气,招风耳宫女这才抬起脸,五官竟有些秀美。
“不是咸福宫的就好,”白瘦宫女道,“正常咱们辰时过来,不过也得看手上的活多不多,像我们不巧摊上咸福宫...就是这样。”她苦笑。
招风耳道:“绣龙袍都没熬过这么大夜。”
卫素瑶道:“都不容易啊。”
白瘦宫女叹一口气,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这么早,是有急活么?”
卫素瑶道:“不瞒两位姐姐,我来找乌雅沫兰,她住哪间屋子?”
白瘦宫女对招风耳小声道,“又是找沫兰的,承乾宫的碧涓刚来过,眼下又有一个。”扭头向卫素瑶道,“沫兰才睡下不久,你今天等不到她了。她最近可忙,找她绣衣裳的人太多,佟贵妃的衣物现在指定交给沫兰,其他宫的主子见此,也都纷纷托请沫兰,你最好是错开这半个月。”
招风耳冷哼道:“半月哪够,只会更忙,你忘了中秋!”
卫素瑶找了凳子坐下,“沫兰这么厉害呢?”
白瘦宫女点头,“论绣活,当属木姑姑、秦姑姑,”她搡了搡招风耳的肩膀,“还有我们三妞最好,沫兰毕竟刚来,手上功夫不是最扎实的,但她见识广,心思灵巧,咱们想不到那些主意。”
三妞手上穿针引线不停,哼哼唧唧道:“人家有好额娘,花大银子请女师傅教她,诗书绘画信手拈来,才女绣的纹样自然不一样啦,这些年也真委屈咱们佟贵妃,穿我们几个绣的老土花样。”
白瘦宫女又瞪她,“别多嘴。”
两人安静绣了一会,白瘦宫女见卫素瑶穿的衣服染色清透,花样不俗,领口袖子种种细节,都是精工细活做出来的,便问:“你是哪个宫的,你家主子若有头脸,或能让沫兰把其他活放一放,先紧着你这头。”
卫素瑶道:“不找沫兰接单,我就是单纯来瞧瞧她,从前和她一同进宫,后来分了去处,好久没见。”
白瘦宫女道:“难得有人还记着绣坊的人,可惜你今天跑空了。”
三妞讽道:“说白了还是来得少,多来的话,跑空几次总有一次能遇上,对不?”
卫素瑶道:“三妞说得对。”
三妞道:“分了去处后一次也没见,这是多久了?难为你这时倒想起她!她从前在浣衣局,你怎么想不起她?”
卫素瑶不吭声。
三妞哼了一声,手中的团章纹绣完,换一处继续。
卫素瑶坐了一会儿,外面天色逐渐白亮,三妞吹灭桌上烛火,放下针线,疲惫地伸了个懒腰,眼睛落到卫素瑶坐的条凳上。
卫素瑶发现她在看条凳上的食盒,“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三妞道:“你带了什么难吃的?”
白瘦宫女拉了拉三妞袖子,对卫素瑶道:“她这张嘴一向如此,但心眼是好的,你就当她是小孩童言无忌吧。”
卫素瑶自然不在意,把食盒放桌上,正要打开来。
白瘦宫女道:“你是带给沫兰的吧,给我们吃了不合适。”
三妞道:“玉屏,你跟她瞎客气,这么大一个食盒,跟恭桶似的,装了不少吃的吧,分点我们怎么了?”说完又被玉屏瞪了一眼。
“我就是这个意思。”卫素瑶拿了最上面两屉点心搁在桌上,送给二人吃,因着里头的点心都是刚出笼的,且十分精致考究,有的包了奶油,有的掺了奶酪白糖,有的是虾仁剁馅,都是等闲宫女吃不到的。玉屏和三妞熬了一夜,早就困饿至极,陡然吃到美食,更是狼吞虎咽。
玉屏道:“真是多谢你了,我叫玉屏,对了,你是哪个宫的呢?”她好奇卫素瑶怎么排场这样大,能提来一桶稀罕点心,来头不小。
卫素瑶说了来处,玉屏和三妞均恍然大悟,是惠嫔宫里的话就不奇怪了。
玉屏道:“听说延禧宫有个宫女大义救驾,想必惠主儿因此得了好些布料,这两天不停送来叫沫兰赶制花样,她怎么来得及。”
三妞冷笑道:“这些主子一个个的都有病,惠嫔从前明明喜爱繁复大花纹样,如今装模作样要沫兰绣梅兰竹菊,好笑不好笑!还有咸福宫的祖宗,沫兰没空接她的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叫她晚点再来,她居然亲自到绣坊扇了沫兰一巴掌,我和玉屏好心接了她的活,她现在为难我们了,前头说十日之内要,后来说三日之内要,昨天说今早就要,她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吧,以为我们给她绣衣裳很高兴么!”
玉屏不仅瞪了她几眼,还在三妞大腿上拧了一把,但终究没能止住三妞的牢骚。
卫素瑶听得骇然,“沫兰被打了?”
“嗯,脸肿了好些天,气人不。”
“咸福宫的是僖嫔还是通贵人?”
“自然是僖嫔那疯子,通贵人初来乍到,不敢嚣张。”
玉屏恨不得拿针缝上三妞的嘴,气苦道:“你少说两句!脑袋不要了?!”
三妞吐吐舌头,转而对卫素瑶道:“吃人嘴短,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情,”她往前挪挪屁股,凑到卫素瑶耳边,玉屏却执意拉着她摇头,三妞眼神固执,“你别拉着我,我得说。”
于是她对着卫素瑶耳朵道:“你天高皇帝远的不知道,咱这边都是沫兰的风言风语,说她到辛者库是因为勾搭老太监被发现了,她从辛者库调到绣坊,则是因为跟绣坊的方总管对食。”
“不可能!”
三妞道:“我也不信!如花似玉的姑娘能看上那块老馊肥肉就怪了!倒是老馊肥肉一直色眯眯盯着沫兰,”她顿一顿又道,“你有时间多来看看沫兰,过得真不容易,没本事要被欺,太有本事也要被欺,哎,谁让她生得漂亮柔弱,又没人庇护,跟兔子进到狼窝似的,我毕竟在老馊肥肉手底下混饭吃,也不好跟他过不去...”
卫素瑶抿紧了唇,后来三妞说了什么逐渐不可闻,变成了一片嗡嗡,她只觉腮帮子很酸,像有虫啃咬,一直啃到心脏上,抽抽地疼。
她后来问三妞要了沫兰的住处,三妞告知后,她便告辞离去。
玉屏对三妞道:“你今天话实在有点多。”
三妞道:“我是真怕沫兰死,她要是死了,咱俩的活又得忙不过来,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有身份有良心的,我还不得多说点,你瞧她穿的那身衣服,眼熟不眼熟?”
玉屏垂眸道:“我早瞧见了,那缎子染色清透鲜亮,是内务府新贡的那批。”
“原来你没发现呀!”三妞道,“领口那几朵团绣球花纹是我绣的!”
玉屏瞠目结舌,久久不语,过了半晌,委顿道:“真想不到,皇上亲自定的花样,穿在她身上。”
“是啊,我以为我绣那些花样,不是给皇后,就是给佟贵妃或是宜嫔,呵,谁想得到呢。”
两人都出了一会神。
“那你也不问她叫什么,兴许今后...哎。”
“有什么好问,在这里待了四年,我安分了。”
“安分?那你何必多嘴说惠嫔和僖嫔,如果她向皇上告状,说你编排主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
三妞冷笑道:“死便死了,黄泉路上看风景,也好过在这里缝一辈子衣裳。”
玉屏听了,凄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