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素瑶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顺势咽了口水。
只是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答应了,就得真跟着康熙学骑马,那场面真是无法想象。
然而她脑袋胀疼,懒得再想下去,此刻静静靠在马车壁上,总觉有目光掠过自己,像轻鸿飞过,叫她迟重的身体无法安宁。马车内只有康熙与她二人,康熙在另一侧明明坐得八风不动,月白色薄衫半湿半干,隐约显出底下肌肤轮廓,他正垂眸凝神,手指一下下捻动腰间垂下的玉佩,又如何会是他在看她呢?
微风送爽,车帘翻动,她偏过脸去,转头看车帘外的风景,青草婆娑迷离,偶尔闪过一片紫色苦蓟,几簇白色野菊,不经意出现的蒲公英花金灿如星......如果把视线局限在车窗外的这一寸之内,她可以假想自己身在21世纪的某个山村里,几百年来,草丛的构成并未发生变化。
她身体渐渐地重了,忽然感到一阵酷热,接着是一阵恶寒,冰火交接煎熬着她,最后她连思维都无力动弹,昏睡了过去。
康熙静望着马车前方,风吹动帘子,日头偏斜,射进车厢内,空气中的浮尘如蚊蝇,他余光里总带一点她。
忽然,她身子一动,软趴趴就从车窗上倒下来,像被剪断了的花枝,拦腰一折,发髻骤松,在光线里扬散开,他忙坐过去扶了她,让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把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
这湿漉漉热腾腾的一个人,入怀柔软,像只刚出锅的汤团粘到了他身上。
她的额头近在眼前,饱满洁白,但粘了许多缭乱青丝,他不由伸手替她拨到两侧,指腹触及她皮肤,犹如灼烧。她的鼻翼忽然吸了吸,嘴唇嘟哝着,发出含糊声响。
康熙眼皮一抬,立即把耳朵凑近她的唇。
叽里咕噜,听不大清。
“在说什么?”
她兀自很执着地说着,发出念经一般的呓语,康熙听出那迷糊声音中含有确凿词汇,像是...妈、弟弟、房子之类。
汉人喊额娘才叫做“娘”和“妈”,康熙皱起了眉,继续聆听着。
“妈...我认真念书...给你挣钱...买大房子...”
“我比弟弟有出息...我比弟弟听话...妈...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点...”
“我渴...我想吃西瓜...你让卫承宗给我留块西瓜...你怎么什么都要给他...”
所有词句的含义彻底明了,康熙心脏仿佛被锤击中,破了一个小小口子,被他强按在心底深处的情感通过那破洞渗漏而出,几乎不可收拾。
他患天花的那些日子被遣送宫外避痘,如她此刻一般发热寒战,失去意识地呓语。痘症凶险,罹患之人九死一生,人人避之不及。他年纪那么小,未来本还悠长,可是因为痘症,未来被斩剩一截尾巴,只也许只有几天能活了。在临死之际,他多么渴望皇阿玛遣人送来一句关怀,叫他支撑住,那样他就有熬下去的力量了,然而没有,推门而入的始终是皇祖母的人或是孙嬷嬷,皇阿玛那时应当抱着刚出生的四阿哥,享受天伦之乐。
后来四阿哥死了,他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婴孩并无感情,得知消息内心还有卑劣的窃喜。四阿哥死于痘症,而他战胜了痘症,他比弟弟健康勇敢,他刻苦念书学习,被所有人称赞,这下皇阿玛总可以把目光分一点到他身上了吧?然而没有,皇阿玛沉湎悲痛,无心朝政,一意出家,他什么也不要了。
“我哪里不如弟弟...”卫素瑶还在哼着,眉头忽然紧皱,睫毛被打湿,软绵绵的几根粘接在一起。
康熙心里像被万千的针扎了似的,他像是在对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说:“是,你比弟弟好得多,你有出息,也听话,人人都夸你,可你妈眼睛不好,看不到你的好,咱们不管她。”
卫素瑶的眉心一皱又一松,然后有些怔怔的。
“咱们不管她。”
八月底的京郊酷热难当,马车里热烘烘的,而她呼出的气息喷在他脖子上,比空气还要热上几分。
康熙掀开车帘,“走快点!”
“啪”一声,破空响,马儿吃了一鞭,急冲向前,马车很快驰进宫门,一径往延禧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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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应召去延禧宫,小小屋子里,挤了许多人,忙进忙出。
待太医诊断开方完毕,闲杂人都退到了屋外,留秋兴和秋鸿二人在里面给卫素瑶换衣裳,小铁棍则在走廊煎药。
药气随风流窜,盖过了延禧宫的馥郁花香,蒸腾而上。晴空飞过几只乌鸦,许是被药味冲到,呀呀大叫几声,扑棱翅膀落在歇山顶上。
康熙立在檐下一言不发,似是在看院子里的茉莉,又似是在看对面屋顶上的鸟雀,旁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惠嫔不敢打扰康熙,见陪同在康熙身后的是纳兰性德,便把他叫到一旁,逮着东问西问,得知原委,回头就指着贺凌霜鼻子骂,“我把她交给你时还好好的,如何一回来就成了这样?”
“你是怎么教她的?不是教琴棋书画吗,怎就跑到宫外骑马?”
“贺凌霜,你是怎么当师父的?”
贺凌霜一句话不吭,甚至抬起眼睛莫名其妙看着惠嫔。
对贺凌霜的傲慢,惠嫔其实并不在意,这是她必须演的戏。
她此刻心里可高兴得很,卫素瑶是坐在御驾马车中回来的,是由皇上亲自抱着下来的,事情走到这一步,她还有什么好追究贺凌霜的,她甚至要感谢贺凌霜。只不过,皇上面前,她不得不装个样子。
纳兰性德听不下去,对她说道:“娘娘,多说于事无补,不如问问太医什么情况。”
“纳兰大人说得对,本宫是急糊涂了!”惠嫔扶着额头,甩一甩帕子。她乐得作罢,不再指责贺凌霜,转而去到两位太医跟前询问情况。
檐下是人声与鸟鸣,纳兰性德的目光瞥过那道白影,青簪乌发,熟悉至极,只是他不敢同她交谈,也不敢细看,她把自己推得离他远远的,他们两人像是坐在各自的小船里,江上波摇,两船虽一时近了,然而脚下隔着河流,无法互通,随时一道微风就可使他们永别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