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愣,迟迟地,柔和地说:“是我不对。”
卫素瑶往后一退,没想到皇帝认错这么干脆,她一肚子的火像淋了一盆冷水,想发发不出来,只得闷闷道:“我夜里看不见,走走就到了这儿。”
她听到很近的呼吸声,忽然微一停滞,低沉声音带着丝懊悔:“我忘了你看不见。”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她的手被凭空捉住,几根有力而温暖的手指捏着她纤细手腕,指腹、骨节碰触到她手背手腕。
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卫素瑶只觉得腕上凉凉的,似乎是系了一根绳子,低头看去,有一团微弱绿光在她大腿前边闪动。
她抬起手,手腕上似乎是挂了一个荷包,轻极了,那荷包会发夜光,随着她手腕摇动,在下边一晃一晃,只是这绿光辐射力极低,并不能照亮四周,只能看见周围一寸之内的空气里浮动的细小虫蝇。
康熙道:“送你的,萤火灯。”
卫素瑶好奇地去摸荷包,原来这并不是荷包,是个极透的纱布袋子,里头团飞着许多萤火虫,绿光荧荧,倒是稀奇有趣,她把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意识到,“你刚才就在抓萤火虫?”
“是,我想看看,囊萤夜读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张之说,现在知道了,”康熙笑道,“是古人为了劝人勤勉编出的故事。”
“这你也信。”卫素瑶承认她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气消了大半,吐槽说,“你真幼稚死了,你想,抓一把萤火虫要能照明,要蜡烛做什么,蜡烛有走水风险,光线摇晃不稳定,若萤火堪用,夜间卧房照明肯定就选萤火了呀。”
康熙眼中明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绝知此事要躬行,推论未必准确,试过,方能下结论。”
他见卫素瑶时不时挠脖子,便道:“咱们回去吧。”
他这样说,卫素瑶却并不动,因她压根看不见路,准备等康熙在前面先走,她则听音辨位跟在后面。
然而康熙并不动,倒是她手背一热,被一张大掌覆着握住了。
卫素瑶心猛地吊起,下意识抽回手,那绿色萤灯便在黢黑中来回游荡。
“不要逞强,随我走。”
她停了挣扎,乖乖就擒,被他握住,掌心触到一方厚实温凉,她知道是康熙的玉扳指,真是好货,连她这不懂玉的人摸着都觉油润。
她眉心微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一次冒上来。
这玉...这手...他方才在暗中的一声声温柔的“我”,不再是威压的“朕”,多么熟悉,那些被熏风吹起的声音落进她耳朵里。
卫素瑶脚步一顿,她咽了口水,颤声道:“皇上,皇上你...”
“怎么?”
“皇上,你是小公公。”
对面似乎是一顿,卫素瑶感到握着她的手忽然指腹一按。
夏风温柔拂面,把那茉莉栀子榴花的芬芳和对面人的匀称呼吸一道送过来。
良久,康熙微微一笑道:“两天了,倒不算太笨。”
卫素瑶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听得这句“两天了”,一股羞恼罩上来,怎么不算太笨?两天了才认出,妥妥的笨蛋啊,他在说反话。
只是管他正说反说,她也懒得纠结,笨与不笨,都不影响她为人如此。
“皇上您早就认出来了对不对?”卫素瑶往下一想就发现不对劲,“您不止早认了出来,还故意装蒜!好啊!”
康熙轻笑,眼眸在黑暗中炯炯,似深潭映月,微波流转,“你认不出,我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招她前来,跟她说,朕是给你拿包子的公公,而她一脸茫然,早已忘记。
卫素瑶的确没把那晚的事放心上,因为之后一去延禧宫,和惠嫔斗智斗勇就占据了她整个脑袋,做梦都是在摆脱惠嫔。
她以为四周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便没有刻意掩藏表情,然而实际上,对康熙来说,习惯了黑夜之后,能瞧见朦胧月色下的万物,包括池上清漪白莲,包括脚边岩石缝隙窜生的青草,包括她额头的汗珠,她的表情,她眼里的懵和心虚,一切都告诉他,她的确是忘了。
“我那日拿了你一对耳坠,回去还你。”
卫素瑶爽快道:“不用了。”
“不用?”
“奴才无所谓的,皇上如果嫌占地方,就随便赏给谁吧。”
康熙道:“原来你这样不在意。”
卫素瑶疑惑:“就是对耳坠嘛。”极普通极简单的款式,只是惠嫔骗小宫女们开心的工具,大概换不了多少钱。
“想必你拿回去也不戴,朕替你处理了吧。”
卫素瑶想了想,康熙赏什么对方都会很开心吧,小首饰倒能发挥出大价值于是很赞成:“也好。””
康熙牵着她往回走,不知为何,那窸窣虫鸣,来时觉得热闹,现在听来,只觉衬得夜色更为清寂,他心里也有些落寞。
两人回去时,殿内灯火通明,康熙放开卫素瑶的手。
赵昌侯在廊下,边上另立了一个清癯太监,慈眉善目,手里端了一方小银盘,银盘里一摞绿头牌,下缀茜红穗子,这太监便是敬事房总管顾问行,二人一齐迎过来。赵昌见去时的风灯回时已不见了,脸上浮现茫然,瞅向后边的卫素瑶。
康熙道:“朕失手把灯落池子里了。”说罢便即入东暖阁。
顾问行轻步跟进去,双手拖着银盘,不卑不亢地在地上磕了个头,银盘里的绿头牌纹丝不动,稳稳当当,他声色清淡地道:“请皇上示下。”
康熙朝前漫走了两步,便就在窗前炕上坐下,两手虚虚交握,神色间透出几份疲惫,“不必了。”
顾问行点一点头,“奴才告退。”便就起身轻去了,到得门口,觑见檐下立着一个娇俏宫女,腕上挂个泛着绿光的小袋子,旁边赵昌正拿着布袋子新奇把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他觉这小宫女面生,康熙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太监,从没有宫女,因此不知她是哪处来的,但终究未多问,只是上前扯了赵昌衣服,低声提醒:“皇上心绪不佳,仔细伺候着。”
赵昌立即收了玩闹的笑脸,规矩侍立在门口。
卫素瑶也觉得自己该走了,想起食盒还在东暖阁里,要敲门进去取回,赵昌忽然拉了她,在她耳畔问:“你惹皇上了?”
“我没有啊。”
“那顾太监怎么说皇上心绪不佳?”
“我不知道,回来之前时候好好的呢。”
赵昌也不明白了,只肯定地说:“顾太监不会错的。”他郑重道,“你敲了门进去,轻轻地拿食盒,轻轻地走,不用多嘴,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最烦咱们行这个礼那个礼。”
卫素瑶点点头,依言敲两下门,听到里头一声轻咳,赵昌在后头道:“进去。”
她得了指示,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入眼就见中间书案前坐着的康熙,正提笔书写着什么,此时遽然抬头望来一眼,复又低下头书写。
卫素瑶瞅准炕桌上的食盒,提了立走,倒退着出去,正要掩门,康熙倏然抬头,一道目光远远射来,如箭矢正中靶心,对上卫素瑶视线。
卫素瑶怔愣一瞬,见他轻蹙眉头,是有心事的样子,明明方才在御花园时似乎还挺欣快温柔的,一回来就沉重起来,又成了个难以亲近的皇帝。
见他手中提笔,却顿手不写,想他是忧虑国事、伤神劳心所致,自己以前上班虽然苦,但好歹有同事陪着一起干活,有同时代千万青年陪着一起996,心中困惑苦闷皆有人共情。
但此时此地,皇帝只有一个,坐在这暖阁书案前的人只有一个,全天下只这一人做着康熙朝的皇帝。
看着威风,也是有点可怜。
她对他举手挥一挥,腕上纱布袋子在眼前晃动,满屋子明黄烛光照耀下,纱布袋子里的微弱绿光几乎可忽略,但卫素瑶还是看见了纱布里一粒粒的绿点子在隐约攒动。
她努力朝他绽开个明艳烂漫的笑容,安慰道:“皇上,奴才先告退了,您早点休息,想不通的事情或许睡一觉就想通了。”之后退出去掩了门。
夜色收缩成一道竖线,连着那杏黄衣衫一道被挡在门外。
康熙狭长凤目收回视线,目光略有怔忪。
鸡狼小楷笔的毫尖墨汁早已干涩,他复又蘸取一点墨汁,在那本记录日常所见所闻的小册子上,继续写道:“至于囊萤夜读,今朕寻觅御花园灌木之中,取萤火虫百枚,盛以大囊照明,然夜中五指不能辨,此书之不可尽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