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三年的初夏,媛媛并没有盼来樱桃果。
中秋之后,她却迎来了一场伤心。
这日她在掖庭宫的西门见到了喻柬之。到底是在宫里供职多年,又曾是一众宫女的心上人,是以私下里托个宫人转告她来此一见,倒也算不上难。
大概城门郎和她混得很熟,此时余人皆退得远远的。西门之外,便是长安城的外城郭,仅一门之隔,她的人生就被圈在这万仞宫墙之中了。
两人隔着门缝相望,他看到媛媛略带紧张的面容,媛媛看到他英俊且坚毅的脸上挂着……愁楚。
见此,她莫名心慌,不等他开口,就急问:“是我家里出事了?”
喻柬之没有说话。
“是我阿婆,还是……?”她说到这里忽然气短,直至消了声。
顾林生在军中多年,身上背了不少上,而岭南在千里之遥,天气炎热,瘴疠盛行,他并不适应,又兼心中烦郁,更添病痛,不及两载,便撒手人寰。其母崔氏上了年纪,担忧媛媛的同时又惊闻长子噩耗,也就跟着去了。
媛媛听后,登时天旋地转。
面容越来越靠下,喻柬之也随之蹲下了身,隔门说:“你要撑住啊。”
缓了半晌,媛媛问:“有说我阿爷安葬的事吗?”
向来左迁官薨于任上,需上章乞求归葬,圣意恩允后方可魂归故里。
媛媛能问出这句话,实在是被傅祯的绝情伤得体无完肤。
顾林生薨逝的消息是潮州刺史报给了吏部,吏部只是依规矩上报给了尚书省。
后来中书令赵腾得知了消息,自然惋惜于一代名将就此身陨。即便他之前其在废顾皇后一事上表了态,此刻却不愿在这事上闭嘴。便欲请示今上。
文融却说:“他既去得匆忙,未上表请求归葬,或心存他意。”
赵腾问他:“何人不愿落叶归根?”只怕是你要趁机羞辱顾家!
文融解释:“赵相公别误会,某是说,或许他没有上表请求归葬是担心淑景殿。圣心岂是你我能轻易揣测的,即便是他要归葬,宜应请其子陈情,若是他人怀好心却不巧会错了意,或会招致……”说到此处,他抬手向上指了指。
赵腾就不再说话了。
没多久,顾恒请旨回洛阳安葬父亲的奏疏呈至御前,傅祯一时恍然。
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说不出来。
好在他能给顾林生死后体面,追封顾林生为上柱国,命国朝大儒撰写祭文,勒石刻碑,颂其功绩。
尽管如此,媛媛依然自责:“是我害了他。”
如果那年她能阻止裴翊举荐父亲留京任职,便不会生出“私交吐蕃”的诬告。裴翊固然有想结党之嫌,却也是为了她好。如果当初她不和傅祯硬顶,父亲也不会被贬去潮州。尽管父亲身上有旧伤,留在京城或是回洛阳老家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离世。
他是名将,是英雄,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非这样孤零零死在岭南。
喻柬之又道:“顾恒让我和你说一声,现如今你叔父一家要带崔阿婆往洛阳去,他则先往岭南迎柩,再回洛阳。他很担心你,希望你一切保重。”
媛媛擦了把脸,却是泪眼婆娑道:“你和我阿兄说,我一切都好,请他们放心。”
喻柬之却不太放心,关切道:“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保重。或有别事,可托使者送信,我救过她家中兄弟,你可以相信她。”
“好。”
媛媛的衣裳一向鲜艳,而她又在穿戴上挑剔得很,是以能找出来的素色衣裳不多。自居掖庭以来,宫人们敷衍对待,她没添过一件衣裳。
贺贵妃曾派人来问,她却实在怕了傅祯,尤其淑景殿修了一年有余依然未闻竣工之信,她便明了其中之意,起初不过是为说给天下人听,她这个废后不至于被苛待,实则就是让她来掖庭受罪的。
她唯恐多得一些本该得到的东西又触了他逆鳞,把贵妃也牵连上,便就干脆说她这里什么都不缺。
如今祖母和父亲亡故,二叔和兄长皆去洛阳守孝,想来宫人们能看出她顾家再无宽阔青云之路可行,自然也会越发冷漠相待。
将来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
媛媛换了素服后,神情恍惚了许久,而后,她想绘了一幅画。
幸而许尚仪还能照常给她送纸来,媛媛算得上欣慰。
她绘了一幅喜乐图,自行裱在了她之前从含凉殿带出来的观音宝像背面。
画上有阿婆和翁翁,有父亲母亲,叔父婶母,还有几个兄弟姊妹,年深日久,她记不准离世之人的相貌了,而在世之人也多年未见,唯一庆幸的是,她还记得他们。
浮于纸上,刻于心间。
自然就更易引来伤心。
媛媛伤心之时,傅祯已无聊了许久,他并不知喻柬之早与她相识,只在王顺问及是否告知她这事时,摇了摇头。
他怕她伤心,还是怕她恨他?
不少人会恨他吧?
恨他又能怎么样呢?君王不是因为得到民心才能得到天下,是先得到天下,才有可能得到民心。
可是,论及她呢?他对她如何?
他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
是……是她太不受教了。他又不是没给过她机会,是她不识相……
所以,他就不要她了?
傅祯烦闷地推了茶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想!不要想!
偏是近来皆是烦闷,且烦闷至极,他准备出去走走,却是看哪都烦,干脆出了宫。
齐王府内,傅练正在书房写字。
因着吴轩致仕,傅练就不再去礼部听讲了,字却一直没落下。
既然他已在京城建府,亲王府的一应规制皆全,有文学一职负责文献校对和撰写,倒也比他博闻强识,他平常读书或有不解之处,请教他们便可,倒也省了往来宫中的麻烦,多了写字的时间。
这是他刚出宫建府时,媛媛给他描摹的《真草千字文》,彼时他拿给吴轩看,老师频频点头,而后说字迹匀称,笔势圆劲流利,虽不比真迹,却也十分难得,又问他是何人所书,他可没敢说是皇后亲笔,反而笑呵呵说这是他从市面上买来的,给了不少润笔费。
盖因老师是书道大家,经他一说,傅练更当宝一样好好收着媛媛的字,连同嘉定五年腊月那对桃符,一块锁在长匣中。
媛媛在淑景殿时,云舒总是婉拒他的请见,后来傅练听说淑景殿起火,她又挪去了掖庭,更不便见。
其实,他很遗憾。
说不清为何想见她,总之,见不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或许许谦的话点明了他。
“顾废后已不再是六大王的嫂嫂,六大王于她来说,只能……只能算是个外男,如何相见?不大便宜!从前年岁小不显什么,现如今六大王长大了,闹不好明年陛下给六大王指一门亲,咱们王府就要有齐王妃了,您呐,更不便去见顾废后。”
傅练听后没说话,然而火气没处撒,终是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许谦挨了揍,步子却不敢慢,又狂奔着进了傅练书房,气都没喘匀,便着急忙慌地指着外头说:“六大王,圣驾、圣驾已经往内宅来了,就快到书房了。”
傅练立刻搁下笔,才一出门,便迎上了傅祯。
他见了个礼,就道:“陛下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像是臣失礼了。”
傅祯一边看着他府上的金黄一边说:“闲来无事,出来走走。你这景色不错。”
傅练嘻皮一笑:“也不看是谁赏臣的,能有错吗?”
傅祯笑着虚指他一下,就往里去了。
听说他在写字,傅祯不免一笑,随即说起他从前让吴轩揍到哭的时候,傅练忙摆手道:“幼儿贪玩,陛下别提臣的窘事了。”
“哦,那如今不窘了?”
傅练有些惭愧:“倒也不是。”
傅祯就说:“拿来,朕看看。”
傅练只得拿给他看,傅祯一看这字深觉眼熟,便问:“在临《真草千字文》?”
“是。臣才多大,不临那个,旁的更不行了。”傅练不敢隐瞒,却后悔方才出门太急,忘把媛媛给的那幅字收起来了。
傅祯往他书案去,有意看看那幅千字文,立在案前反着看倒没觉什么,捞起来正对着看就不大对味了。
嘉定五年腊月,她在阿婆宫里写桃符,他一眼就辨出她临过《真草千字文》,他赞了一句,她应了声是,他立刻说他厚颜,她则赧然说以为他在夸智永,而后笑问他,是在夸她吗?
是呗,他承认,她比他写得好。只是她故意问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口了。
不过,傅祯放了手里文字,说:“这字功力欠妥,不宜临摹。”又吩咐王顺,“回去之后,让人去内府把智永的那幅真迹送到齐王府。”
“喏。”
傅练谢恩后也没多废话,只是默默地把案上那幅字小心收起来了。
那日傅祯离开齐王府,却和喻柬之说:“朕累了,不想骑马了。”
登车后,一行人辘辘往丹凤门赶,隔着车窗的密编竹帘,依然有光亮在他面上打出栅栏似的阴影。
他觉刺眼,便抬手盖在了脸上。
一行人就要到丹凤门了,他忽然问:“顾将军家在哪?”
喻柬之勒马,抬眼看向车厢,却没有应声,王顺就说:“在亲仁坊。”
“哦。”
哦。哦是什么意思啊?
“回宫。去朕内帑里取三百金,给顾家治丧。”
王顺立刻道:“陛下已追封将军为上柱国,有司会依制度治丧,况且顾将军即将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