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上表后的第五日,嘉定帝颁下废顾皇后诏书:
皇后顾氏,生忠义之门,禀柔和之德,然自罹多疾,不能恭承侍上,又以无子,固怀谦退,上表请辞。朕念夫妇之义,拒之不从,而乃意坚难夺,已从所志,顾其秉心专静,特赐居太极宫淑景殿,其居处侍从、供帐、服食之类,务从优厚。称朕始终待遇之意。
朝官又去闹,这次全变成了“皇后无过被废,有损圣德,请陛下三思而行”。
一日过后,他们还要再去,却全都被千牛卫拦在了紫宸殿外。
喻柬之曾寄希望于这群中正之臣,此时此刻,他倒是觉着有了这道诏书,媛媛就有了解脱。她当皇后,当然是一桩喜事,不当皇后,也称不上是一件憾事。
太极宫在大明宫以西,东为东宫,西为掖庭宫,中间是朝堂和众多殿宇,淑景殿是西北方向上的其中一座。两宫皆建制弘大,因而从大明宫含凉殿至太极宫淑景殿的路程不近,甚至可以说挺远,移动起来会费些时间和精力。
皇后玺绶已经被收走。鹦奴则由贺贵妃抚育。
贺贵妃又来含凉殿,抱着两本书画理论,说是她祖父新让人寻来的,紧急誊抄了这几册新的,或与从前的书画理论有品评上的不同,她平日里既有心看这些,那便请她带到淑景殿去,闲暇时可以打发无聊。
她一向好心,媛媛就收下了。
临别前,媛媛又给鹦奴梳了头。不知情的小郎君尚在垂头摆弄着鲁班锁,现如今他玩这个玩得越来越顺,拼插好后,忽然举起来给媛媛看,欢喜道:“快看,这次嬢嬢没给我梳完头,我就把这个组装好了。”
本以为嬢嬢会像从前那样夸赞他,谁料他却从铜镜里看到她眼圈红了,便转过身扑到她怀里,昂首问:“嬢嬢怎么了?”
肩膀受力,他被她推转了身,声音从后传来:“再乱动,又得重新梳了。”
这时鹦奴忽然说:“嬢嬢,我不想去贵妃那看花猫了。”
“不行,今日必须去,鹦奴不可失信于人。”
“嬢嬢陪我一起吧。”
“嬢嬢还有别事要忙。”
“那嬢嬢晚间去接我?”
媛媛没接话,紧接着给他披上斗篷,又戴上兜帽,还嘱咐他:“你敢不听贵妃的话,我就生气,不要你了。”
“我听话我听话。”
看他被贺贵妃领走,媛媛还能笑脸相送,转过头来,却再也忍不住,匆匆行至罗汉床边,伏几痛哭。
这个宫里,恐怕只有鹦奴能毫无顾虑地真心需要她,而她用心养护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她。
缓了半晌,媛媛才恢复了平静,却也只是表面看上去无波。诏书上说一应供给优厚,却也再不是皇后的制度,除了季符一个内侍,就剩云舒、冬雪、朔月和彩霞几个近身侍奉的人跟她一道过去。
好在这几人倒看不出什么悲色,算得上忠心,正在踏踏实实地整理她的一应物品。
杜尚宫过来时,想再拨给她几人,媛媛却说,她没了位分,人多了反而容易生异心,既然各种供给都齐全,她也用不了许多人忙碌别事,便就这样吧。
她这般坚持,杜尚宫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本想着和他们一道收拾,偏偏媛媛忽然生了出去走走的心思。
冬至在即,冷香园的红梅早就开了。因着废后之事甚嚣尘上,加之礼部尚书气得要死致仕后病了一场,是以傅练根本没心思再折红梅送去含凉殿。
媛媛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走了这里。暗香流动,扑入鼻中,她却没有想进去走一走的动力了。
废后诏书已然颁发,天下人皆知顾皇后成了顾废后,冷香园的一众宫人自然也听说了。
小宦官看着园子外站着的人,忙跑着去给上司回话,稍后,管事宦官捧着几枝红梅出来,一时却不知怎么称呼她才好,就只是恭敬地呈至她面前。
媛媛看着那含苞待放的红梅,终是摇了摇头,没有收。
她在想,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娘子啊,先帝又是个什么样的郎君啊?他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是如何化解矛盾的?身为帝王,究竟有在乎自己的皇后,能在数月之间思念亡妻而呕心随去。
——“世间之人,皆为肉身凡胎,有七情六欲,于情爱一事上往往鲜克有终。好在人总是有余力的,多用一份情,多尽一份心,总是错不了的。”
媛媛又想起婶母王氏的话,却否定了只有一方用情和尽心并不能维持一段关系。不过,她在想到先帝和先皇后的情爱时,依然深有感动。
——“父母如此,儿郎也不会偏离太多。”
这点,媛媛倒是认可了。彼时她就想,爷娘言传身教,子女耳濡目染,这便与家风一样,骨子里就有了这样的规则。
可是到了她这里,傅祯的情爱都给了……给了谁啊,那群陈未晞们!
她不是后悔自己不是其中一个,只是惨淡于他对她太过绝情。
她是哪点对不住他,竟招致如此对待!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切割掉这份伤心,从今往后,她在淑景殿里静静过完余生,总比被他冷嘲热讽和刻意羞辱要好上许多。
媛媛重新回了含凉殿,却不料王顺已在殿外等候,她全然没理他,王顺却不得不恭敬地跟上她。
媛媛就道:“玺绶已经收走了,鹦奴也随贵妃去了承香殿。”你又来做什么!
王顺追着她说:“陛下在里头。”
媛媛看他一眼,王顺赶紧垂下头去。
他不是不想见她吗?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偏是她还不能不见他,入得殿内,行过礼后,傅祯先是开口:“你这太冷,怎么不烧炭?”
媛媛就说:“就要搬走了,进进出出也觉不出冷。”
傅祯点了点头,又说:“朕记得大婚当日,依着俗礼需结发。”
媛媛的视线微微一抬。要说他不看重夫妻之情,他的确总是为难她,可若说他不细心,那也不能够。
媛媛都不记得有这茬了,他居然还记得,之前不愿见她,竟然为了这事能亲自来找她要。
“朕与你已非夫妻,你也没必要留着朕的东西。”
媛媛垂眸凄笑。果真应该如此。
“朕还有事,你现下就去取,朕拿上了,也不耽搁你移殿。”
虽说应该如此,可媛媛终归有些绝望。
“皇……”傅祯才一开口,立刻换了称呼,“顾氏,朕说话,你没听见吗?”
媛媛点了点头,从寝殿内床榻矮柜的夹层里找出那口扁长条的黑漆匣子,取了钥匙,又拿出红绳捆绑住的两缕头发。
她有一头好头发,柔顺细软,而他的头发偏硬,倒也不毛躁。
双手捧着,递给他,忽的手上一轻,他已站起身,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便走了。
如此风度,当真是让媛媛开了眼。而她也没有依礼恭送他。
手上空空,如同她入宫这几年的人生,用心良苦,换孑然一身。
淑景殿里正在忙碌着搬运而来的一应物品。贺贵妃的承香殿却充满了鹦奴的哭声:“嬢嬢为何还不来接我?”
偏是他记得嬢嬢临行前和他说不听贵妃的话,她就不要他了。便又自行擦擦眼泪,央着贵妃道:“贵妃让人去含凉殿问问,嬢嬢忙完了没有?”
韦德妃和郭贤妃转头互视,又无奈摇摇头。
他这样小,尚不明生死之事,媛媛也就没与他说过他的生母,如今众人也不便与他说,她的嬢嬢见罪于君父已被废为庶人,而他们并非亲母子,那这样一来,他们之间也就没了任何关系。
“好孩子,”贺贵妃抱着他,连哄带骗,“方才得知嬢嬢太忙了,需得忙上一阵,等忙完了就来接你。不然也不会今日就让你来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