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惊闻常朝所议内容时,已经过了巳时。傅练正捧着红梅往含凉殿去。
他如今住在宫外,又常去礼部听讲,加之繁重课业压身,不便入宫请安。冷香园的红梅开花早,他却没像前几年那样,在冬至前把梅花送到嫂嫂跟前。
他已经习惯了每年去冷香园折梅花,园里的管事宦官也习惯了他每年天冷后就往园子里跑。这次见到后,园子里的人含笑道:“六大王今年可是来晚了。”
前头气温骤降,傅练也受了风寒,断断续续养了有一月,这才进宫晚了。他本应先去紫宸殿问安,却听王顺说陛下朝务繁忙,他纳罕年关之际陛下如此辛劳是为何事,到底因先头傅晨起兵后给他留的症结闭了嘴,等了小半日也没见到傅祯,他就趁天黑前去含凉殿了。
季符看见他便立刻禀报:“六大王来了。”
媛媛却还在罗汉床上缓解压抑的胸闷。
傅练如今大了,不便不允而入,在外间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依旧不见媛媛,便问:“嫂嫂在辛劳过节的事么?”
冬雪又给他添了一碟点心,就说:“可不是嘛。往往过节有诸多事情要请殿下的旨意,自然不得闲。六大王稍待。”
谁料傅练等到的却是嫂嫂让他陪着鹦奴玩。
傅练不明所以,鹦奴却又像个挂件一样吊在了他胳膊上,他连和媛媛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就见她往紫宸殿去了。
冯全离老远就看见她了,立刻就去找王顺,不料对方刚从里头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王顺捂着胸口,攒眉咧嘴道:“何事惊慌?”
冯全也被撞得脸疼,痛苦万分道:“诶呦师父,了不得了,皇后殿下往正殿去了。”
王顺为着今日常朝内容,昨晚上的差事到现在都没卸。他这一通忙碌实在累得不行,先回值房擦了把脸喝了口茶,正预备再回去听差,却听说皇后来了,当下就精神了。
这之前,内侍省的两名内侍监过来找他,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能得到一些圣意,接下来便宜他们办差,是真的彻查,还是轻易罚过便交差。
往常进了腊月,朝事不忙,每日的常朝也仅有三五议不定的事请皇帝抉择,今年却不同了,忽然就起了请立皇太子的大事。
王顺还没反应过来,傅祯已站起身斥那人无法无天。当时他随侍在御驾旁,明显看见郑国舅的面色十分难看,出殿时走路的步子都慢了许多。
不赖他有次反应,毕竟常朝内容对含凉殿不利。
皇后入宫五载无所出,皇甫昭容才一入宫便有孕,且是盛宠,没过多久就出现立养在皇后膝下的庶子为储君的言论,是个人都会想到这是皇后心切,连带郑国舅都被扯进去了。
天子盛怒,御史台倒是清楚明白地把那个无法无天的官员拘了,可天子还要彻查宫里兴风作浪者,而后宫之中人员众多,又赶上年关,各处忙碌着元正的庆贺事宜,内侍省的确不好办差。
不光他们调不开人手去查这种避人耳目的事,内侍省的两名内侍监也不好过,前朝有官员犯了罪,后宫跟着受牵连,这无疑是天子怪罪他们没有提防前朝臣卿和后宫之人来往密切。
而这似乎又把矛头指向了含凉殿,毕竟近来故淑妃母柳氏接连两次入宫拜见皇后。
王顺跟在傅祯身边十多年,自会揣摩圣意,尤知前些日子傅祯数次去含凉殿反被皇后拒在门外便心生烦郁,唯一所见是皇子染疾时,两人却又闹了个不愉快。即便如此,圣心在意的地方,他已明了。
因而他一听这两位内侍监拐弯抹角的话,当即就说:“你们是当差当糊涂了吧。命妇入宫拜见皇后那是尽臣妇本分,况且柳夫人之女生了皇子,皇子又养在皇后身边,她进宫探望也在情理之中。你们……”他叹口气,既然随侍君王,很多话不能直接说出口,更不能让人疑心他妄测圣意,略一思索后续道,“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才不算辜负圣恩。”
两位内侍监有此疑虑,无非是见新入宫的皇甫昭容有盛宠,往常那在皇后跟前恭顺的模样即便依然如旧,却到底不敢会错了圣意,万一转变不及时,日后不就惨了?
他们做宦官的都是从小看人脸色熬上来的,明白顺从上意的重要性。
王顺既和他们说了这话,他们心下便有了一个思路,皇后终究是皇后,容不得攀诬。
他们是思路清明了,可王顺又心急了。
之前皇后出逊语,皇帝被拒跌面子。如今好了,前朝才一出请立皇子为皇太子的言论,皇后便直奔紫宸殿而来,只怕又会说出什么惹恼皇帝的话。
他连颠带跑,希冀赶至皇后跟前能听他一句劝,不论如何,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跟皇帝赌气。
谁成想,他刚至廊下,就见媛媛进了殿,他挂着满脸痛苦表情,脚下步子不敢停,立刻又追了进去,却也只能候在黑漆嵌多宝屏风后头听吩咐,内心慌乱之际又让冯全去备茶,预备着里头两人情况不好时,他好去搭台阶。
可是媛媛斗篷都没解,进了殿就跪在卷草纹地毯上噼里啪啦掉眼泪。
傅祯上次看她哭,还是去岁夏日他从昏迷中醒来之际。
他最不喜欢看女人哭,因他每每看见女人哭,就不知如何是好。
傅祯本就在恼她不为他分忧,又被今日常朝的话气得胸口疼,偏她还跟他委屈上了。
不发一言,她就这么哭起来没完了。
“……你,”傅祯才一开口就语塞了,停顿之后终是说,“皇后,你不知道你这样子很失仪吗?”
媛媛依然在哭。
傅祯微一后移,略微松了身形靠在凭几上,看她那泪珠一颗接一颗往外涌,终是头大地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这样子的确是失仪,她虽不喜,但却会用,且是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