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练立刻站起身来,老老实实给他行了个礼,又说:“臣看画看得认真,没听到陛下来。”又低声咕哝出一句,“陛下来了也不让人通禀……”
傅祯没理会他的牢骚,往他跟前走去,扫了一眼案上的内容,却也没给什么评价,又扫了一眼室内,问:“皇后呢?”
傅练却是来了句:“陛下有事吗?”
这话说得更逾矩。皇帝到了皇后宫里,问皇后的去处,他这个做臣子的不及时回禀,反而却先问皇帝找皇后有什么事,倒也有意思得很了。
傅练老早就知道傅祯不喜欢媛媛,他和阿婆一样,以为俩人成婚后就能举案齐眉,谁料完全不是。他近来隔三差五跑含凉殿,却没见傅祯来过几次,这会悄无声息地来了,他当然好奇。
不过冬雪端了饮子进来,他便往位子上坐了,傅练这才道:“嫂嫂去做玉露团了。”
傅祯瞪他一眼:“你又贪嘴。”
傅练急着解释:“嫂嫂听说臣今日得了老师夸赞,这才要奖励臣亲手做的点心。”
傅祯似是听到了新鲜事,有兴致问:“你老师不打你,反而夸赞你?”
“真的。”
傅练就把搁在媛媛案上地书笼打开,取了今天写的大字给傅祯看,又说:“老师夸臣的字有进步,今日特意免了课业。”
小孩子的字写得毫无骨气,更别提有无神韵,不过用墨得当,一撇一捺倒也中规中矩。傅祯撩起眼皮,看他那副比吃了饴还开心的模样,就说了句:“尚可。”
转而傅祯又问起他白日里所学,傅练认真说:“今日老师教完了《千字文》,臣已能通篇诵读。老师这才免了臣今日的课业。老师还说了,接下来授《孝经》,再接下来授《五经》。另有律学、算数、医学、天文和音律等,则穿插而授。”
傅祯看他说得有模有样,没了那日能气人的不着调德性,倒也算是欣慰。于是,他说:“既是你老师在教你,自然是老师说写便写,说免就免。”
说话的功夫,媛媛就从旁间进来了,才要言声,便见位子上多了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颇有些瞠目结舌。
据说他很忙,忙到多日不曾踏入后宫,如今也不让人提前过来知会一声便来了,只怕是为了两日前那本《叶净能话》特意来贬损她的。
这半年来他就没给过她一句中听的话,准确说从除夕守岁那晚开始,她做什么都是错。这会看她端着点心,指定又要说她纵着傅练吃甜食。
媛媛的确可以做到不去多想,可现下傅祯找到这来,她多少有些不自在。见过礼后,她就问:“陛下怎么来了?”
奇了怪了,小六先问他过来有什么事,此刻她又问他要吩咐什么,整个大明宫都是他的,他想到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好在养好了伤的王顺一如既往地有眼力,堆着笑道:“陛下让司衣司造了几件首饰,要给殿下看呢。”
而后,候在屏风后的秦通就捧着个锦匣入内,另有两个小宦官抬了十匹绸进来。
王顺又道:“这是新罗国进贡的,花色皆是好的,专给殿下做衣裳用。”
媛媛被傅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不大适应。
傅练却已经胡乱找帕子抹了把手就往嘴里送玉露团,今天嫂嫂做的这个似乎糖放少了,怎么吃着不甜呢,还有点噎嗓子。紧接着,他就打起了嗝,而后非常没出息地噎住了。
殿内气氛很是尴尬。
大概是怕被傅祯骂,他居然更没出息地端着那碟玉露团,匆匆告了退。
傅练一走,媛媛就陷入了更大的不自在中。
两人分坐在罗汉床两侧,居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年轻夫妻做到这份上,实在不多见。
老半晌,是媛媛先张了嘴:“陛下,把那十匹绸,分给四妃吧,妾用不了那么多。”
“她们也有份,朕已让人送过去了。”傅祯侧了侧身,靠在背后软枕上,说,“这是太母的吩咐。”
媛媛心道:他确实没这么大方过。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嘴:“非年非节,何故突然如此?”
傅祯就道:“检田括户有了成效。”
媛媛点了点头:“恭喜陛下。”
客套话说完,两人又没了话可说。
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宫人开始送灯火。这时傅祯说:“东西送到了,朕回去了。”
他起身要走,王顺又是一脸的急。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明显,陛下这好容易来含凉殿一趟,就这么走了,岂非可惜。
好在媛媛说:“陛下,今日的膳食备了八仙盘,是陛下爱吃的。”
她说这话其实不合规矩。帝王喜好虽被身边人知晓,可一旦拿到明面上说却是不妙,甚至是忌讳。尤其是关乎饮食,更得仔细,不能轻易提及。
傅祯的背影没有动。媛媛又追了一句:“陛下要尝尝吗?”
大概是他近来对她太过疏离,以致媛媛说完这句,有股冒犯他的自责感。媛媛的确学不来那所谓的媚态,这似乎是她做为一个女人的失败之处。
好在傅祯转了身,吐出口的话竟然是:“盛情难却。”
他会贬损人,也会说好话,有了这句好话,今晚这顿膳食,两人吃得还算顺心。
难得他又要歇在含凉殿,媛媛明明期盼见他,却终究没有彻底消除多日前的恐惧。想到他今日到来的艰难,又似是被迫与她躺在榻上,她难过极了。
夜深了,媛媛一直闭着眼,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傅祯忽然问:“皇后,你睡了吗?”
媛媛很忐忑地回:“……没。”
“朕和你商量件事。”
媛媛睁开眼,并没有看他,而是在暗淡的灯火中盯起了帐顶:“陛下请说。”
“检田括户既有了成效,往后家里也能多些钱,除了能多打几套首饰外,应是还能多养个人。”
媛媛揪着薄衾的手松弛下来。也不知是为了解除掉今日的恐惧而庆幸,还是为他那一腔深情而感动,又或许是这两者都有,还多了被交易的耻辱与悲伤,总之,她这会情绪很是复杂。
“后宫的事劳烦皇后张罗,朕信得过你。”
她明明已经听懂了,偏是说出来的话就刻意了:“淑妃即将临盆,再有大半月,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就要出世了,妾既为他嫡母,便是不吃不喝,也不会委屈了他。陛下既有嘱托,那是陛下的一片爱子之心,妾更会和淑妃细心养育这个孩子。”
郑淑妃怀娠这许久,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孩子即将出世,他也不过问一句她的状况,反而急着纳一个宫女为妃,像是他近来扎在紫宸殿做出一番成果来,就只是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卖乖换徐莹能回到他身边,今日又是送首饰又是送布匹,这不明显为了给徐莹名分来堵后宫中人的嘴吗?
媛媛气得呼吸发沉!
床榻又是猛烈一动,傅祯支着右肘侧目看她,媛媛却依旧盯着帐顶,没去看他。
傅祯胸口起伏有些大,好在帐内灯火昏昧,将他这一股怒变得不太明显。
他哂笑道:“皇后不愧为国母。”
他慢慢躺了回去,却是翻身朝外。两人各自赌气,谁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