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就咬紧了后槽牙。傅祯留在拾翠殿用晚膳,无非是想让那位侍奉他净手。亏得他能忍这么久,在拾翠殿停留半日,就为了看那位一眼。说起来,这也是他顾着体面,不然他一句话就能把徐莹调到御前,何苦日日跑拾翠殿!
而王顺也看得出来,傅祯没多看重郑淑妃,不然也不会夜夜宿含凉殿。
傅祯有意抬举徐莹,自然就找机会和她说话:“你是新来的?”
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皆是举止稳当。
只是,主子们待下再和善,也会顾及身份不轻易与下人玩笑,甚至连话都说的少。
尤其是皇室贵胄,他们不会像普通平民那样,要经历寒窗苦读才能食国之俸禄,也不会像枕戈待旦的将士那样,需抛头颅洒热血才能安享太平。他们生来就高高在上,便是读书习武,也有大儒和保傅教授。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和那群低到尘埃里的仆婢说话?兴许他们说一句话,那群人都不解其意。
徐莹从前随教坊的人给皇帝表演过歌舞,只远远见过傅祯,根本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如今也没敢妄想圣天子能和她一个小小宫人说话,头次听傅祯施恩,一时心下激动又忐忑,失了伶俐劲。
郑淑妃敏感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烦不灵透的人,这时便斜乜徐莹一眼,立刻道:“陛下问话,你却不答,岂不让人说我是个没规矩的人了?”
徐莹慌了神,正要告罪,傅祯却已替她开脱:“朕只是随口一问。淑妃也不必多想。”
郑淑妃含笑道:“是,陛下好眼力,她正是殿下新指到妾这里的人。”
傅祯又道:“配在你这伺候。”
表面是在夸淑妃,实则是赞了徐莹,淑妃的酸劲上来,眼神如刀就要剐了那个贱婢,刹那之间已有了想法,可骤然把这人打发了,又怕皇后怪罪,只能暂时留着,往后再计较给她调换职事。
傅祯在拾翠殿草草用了晚膳,又至弘德殿给太皇太后问安,赶在天黑透前到了含凉殿。
暖阁里,媛媛正立在一幅画前,一手持烛火在画前游走,专注地看着。
得益于皇后之尊,较之从前欣赏前人真迹倒是便宜多了。只要她一句话,多的是人想为她跑断腿。可她知道,能有前人真迹的藏家或多或少有傲气,而她身为皇后,得注意言行,需知事情做过了头,会被反噬的道理。因而,她头一次问起珍品,也是宫里所藏的情况。
暖阁里有一支烛火残了,云舒欲再添新的,一转身竟见傅祯双手按在玉带上看着媛媛,才要通禀,已被他示意噤声。
云舒领着殿内宫人悄声退下,傅祯则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正在看张僧繇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
丹青流派多,亦有传承与改进。张僧繇乃南朝萧梁时期的绘画大家,擅长人物故事画和宗教画,亦是梁武帝最看重的佛像画家。此人所创“张家样”,至今是国朝丹青学子描摹之范。
傅祯行至她身后,她依旧没发觉,又等了片刻,她却又端着烛火要从头看起。他失了耐心,开口道:“顾恺之和陆探微是‘密体’大家,张僧繇是‘疏体’,笔才一二,像已应矣。”但你也不至于来来回回看吧。
他才一说话,便不出意外地惊到了仔细观察线条走势的媛媛。
她朝殿内逡巡,傅祯只得解释:“别瞧了,朕没让人通禀。方才见你看得仔细,不想打扰你罢了。”
媛媛放下烛火,行了个礼,含笑道:“这么说,妾要谢陛下体恤人了。”
“那是自然。”傅祯说着,转身径直在位子上坐了。
“让陛下久等,是妾的不是。只是陛下再来,知会妾一声才好,免得妾又怠慢了陛下。”
来含凉殿就是这点好,她明事理,开得起玩笑,也能正经言语,还能说些让他想不到的事。
媛媛接着方才傅祯的话说:“妾听闻,国朝书道大家张怀瓘有评论,‘像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妾觉着十分中肯。”
傅祯则说:“皇后对丹青之道倒是了解得透彻。”
媛媛喜欢丹青,哪怕被师父骂,她也喜欢。学习丹青,自然就看过不少书画之论,却实在够不着“透彻”二字,忙道:“妾是偶然听说的,往后不会卖弄了。”
倘若遇见她不会的东西,反而能大大方方说实情,会的技艺却格外谦虚。几次下来,傅祯就了解了,此刻听来不禁一笑:“皇后若说不通弈棋和樗蒲,朕倒是信。至于旁的……”
他没往下说,媛媛恭维了一句:“其实信与不信,全在陛下。陛下圣断就是了。”
“这话像政事堂的宰相在胡乱奉承。”
媛媛也不羞,反而笑了。
“好笑什么?”傅祯正经道,“那群人可比皇后会哄人多了。”
他前头听媛媛说起马政的细节,再抛置宰相跟前,尚书右仆射言语之间全是糊弄,无一可落实之策,他借机罢了相,太皇太后只说要有人及时接替,因而他又拜了新相。可惜,他却得到了一把黏黏糊糊的散骨头,今日在延英殿召对洛阳往长安运粮的事,也没让他舒心。
“妾笑的是,至圣先师有言,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这话一点不带哄人的,既给政事堂的宰相一鸣,也为自己辩解。既是针锋相对,也带了指责的味道。
傅祯方才还觉着她说话得体,此刻就觉着她这张嘴厉害了。
他碰了钉子,又一时语塞,干脆就道:“厚颜。”这次不给她辩驳的机会,转而道,“朕晚膳没用好,你让人再备几道简单的菜。”
她不揪着那个事继续说,也不去埋怨侍膳的人伺候不周,而是道:“陛下接连几次都这样,妾敢不长记性么?早就让人预备下了。”
话虽如此,可媛媛还是纳了闷,为何这几次他总是没用好晚膳,为着不让淑妃又闹事,连拾翠殿的饔人手艺都是她亲自过了口的,谁料却不合他胃口,去了拾翠殿大半日,反到她这来吃简单的菜样,也是奇了。
这次她问:“今日拾翠殿做的什么菜样?”
傅祯擦手的动作一顿,随即说:“不记得了,总之看上去没甚食欲。”
他是为了看徐莹,佳人秀色可餐,膳食自然就没了用武之地。可他总得用膳,媛媛就得给他分忧。
在含凉殿传两次膳倒不是嫌麻烦,而是她觉着奇怪,便道:“那不如陛下再去拾翠殿的时候,妾备好了合陛下口味的菜,一道送过去好了,也省了淑妃再张罗,更不必尚食局忙碌。送膳这事不难,反正妾今日也给六郎送了红绫饼餤。”
“皇后今日去过紫宸殿?”他说这句话时,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带着些惊。
“是。”
傅祯往凭几上靠去,却又说起了红绫饼餤:“朕不是说了让他少吃甜食。”
“六郎张了口,妾不好总拒绝。不如陛下写张旨意给他吧。”
“还用得着写张旨意?朕的话他敢不记!”
他这般气恼,媛媛反而觉着好笑,却又说:“既然是口谕,那不妨再给拾翠殿的饔人也下一道,省得陛下次次驾临拾翠殿都要饥肠,怪遭罪的。”
遭罪么?
傅祯想起那叫徐莹的宫人时,没觉着见到她是遭罪。大老远去拾翠殿见她,还得辛苦做出不是为了见她的样子,那才是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