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汴京的第一夜,他抱着白行玉跳上那只飘摇的小船,船夫问过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客官,要去何处?”
那时候,他苦苦思索,天地白茫茫,渺无答案。
去剑门,去汴京,去明月楼……
去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吗?
他找到了。
今夜,至少,他终于安安心心的圆满了这个问题。
他来汴京,目的本十分单纯,却没想到卷入这么纷乱复杂的事情中去。
古鸿意不怕寂寞,最怕麻烦,而麻烦偏偏总是找到他。
正如师父算的,他这个人,命运不好。
夜雨飘飘摇摇,心口三处钻心剜骨的疼痛,逼的他思绪模糊,眼睫落满了雨水,似乎也模糊了。
身后是江湖联盟的追兵。他的大盗的盖世听力,可以清晰听见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
他们腰间插着的兵戈,随他们的步伐,在寂静的雨夜中碰撞出清脆的金铁铮鸣声。
他听见雨声淅淅沥沥,花叶声窸窸窣窣。
汴京天地宽广。
天地缓缓,压到他肩上。
他们,现在该去何处。
何处可以庇佑他们。
古鸿意无力思考,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向前跑。
直到双腿同思绪一样因雨水浸泡而发白、发软。
他快撑不住了。
他将白行玉缓缓放下,扶着他,待白行玉站稳。
然后,他终于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雨中。
古鸿意气喘不止,如被抽出了脊梁骨,瘫在地上,捂着心口,蜷缩了起来。
“古鸿意。”白行玉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眼眸落满了雨水,轻轻颤抖。
古鸿意气若游丝,抓住白行玉的手,“你快跑。他们追的是我。”
白行玉坚决地摇摇头。
古鸿意胸口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他看得清楚,那里赫然三个血洞。
“我不独活。”他拉起古鸿意的手,避开他掌心的疤痕,轻轻写道。
古鸿意思索片刻,“……那就带着我去官府自首,我是白幽人,能变成五百两黄金。够你生活了。”
表情认认真真,不像开玩笑。
白行玉做了个口型,“有病。”
白行玉不管不顾的拉着古鸿意的左臂,将他半驮在肩上,一步步向前走去,艰难的踏在泥泞中。
雨重,他肩负着两人的重量,走的艰难。
古鸿意的呼吸已然错乱,重重地拥挤在他的耳畔。很热。
雨色弥漫,空气中到处是草木清气。混合着古鸿意身上馥郁的血腥气,灌入他的喉咙。
“……江湖联盟,一群……伪君子……”古鸿意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杀我就算了。我本来就是个祸害。”
“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白行玉拍了拍古鸿意的脸颊,那脸颊已然没什么血色。
“这五年,我在想,到底什么是侠,什么是义。”
“义,明明是他们定的,但他们自己,却不遵守……”
白行玉伸手轻轻覆住了古鸿意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节省体力。
古鸿意便很乖顺的沉默了许久。
追兵越来越近。
他们两个人,一残一伤,就这样慢慢的、却锲而不舍的,向前走着。只顾向前走。
古鸿意许久无话,白行玉以为他已经昏过去了,便扭头看了他一眼。
古鸿意正静静盯着他看,一双眸子清清亮亮。
他缓缓张开手掌,动作很慢,很轻,但手心伤痕还是皲裂开来。
他扳着指头,一项一项,慢慢数着,
“三道山河一剑、三百两黄金、九天的追杀、两夜的逃亡……”
声音哑哑的。
古鸿意自顾自的数着些什么。白行玉没有理会他,只是拼命向前逃。
古鸿意把这几个数字,反反复复,数了又数。
他垂下眼眸,气息温温地吐在白行玉的脖颈边上。他小声说:
“你明明一点…都…不便宜。”
你一点都不便宜。
字字句句。
不轻易。
白行玉眼眶一沉。
使用锦水将双泪的侠客,却半生无泪。他的剑,便是他的泪。
不是无泪。要看泪,为谁流。
追兵随细雨而至。
“白幽人就在那。”
“抓住他。”
他们被团团包围,逃无可逃。
白行玉把古鸿意从肩头放下,扶着他轻轻躺下。
雨水落进古鸿意眼睛中,眼睛生涩,视线模糊。
他看见白行玉跪在自己身边,小臂颤抖着摸索着他腰侧的剑。
冷冽美目蓄满了异样的神情,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四弦一声如裂帛。
那是冷峻而疯狂的神色。
白行玉抓起他的霜寒十四州,跌跌撞撞地提着剑站起来。
古鸿意倒在地上,伸出手,却无力抓住他,指尖徒劳的从他的发丝穿过。
“白行玉……你要做什么。”
白行玉抓着霜寒十四州,咻地一声,剑出鞘,银光琉璃。
“我去把他们都杀了。”白行玉无声地说。
换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