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三十二岁。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她获得了一把铁锹,是个来自底下州县的男人送过来的,在成为预训子之前他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第一次见传说中的“平安姬”还有点不合时宜的不好意思,带过来四五把农具,其她人不肯收,最后全被雁婺笑纳。
很快到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外边该是又加大了镇压力度,不断有各种年纪、容貌、品行的女子被抓进地下北城,有些时候雁婺会倚在院墙根上看看那些神色惶恐的女人们,内心像是被丢进石子的平静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在无数个没有星光的夜,会突兀地传来一阵阵挖掘某样东西的挖土声音,在特别寂静的夜里会扰得人不得安宁,但居住在周围的北城女人都默契地什么也没说,当太阳升起来时,就是新的一天。
地下北城内存在某种能屏蔽法力的装置,雁婺自然也不能使出一身看家本领,但是在这之外,她勤学苦练的肌肉记忆和千锤百炼的身体不会欺骗她。
在她有孕九个月时,男人们终于放松了对雁婺的控制,他们被新吸收进来的平安姬们吸引了全副心神。
有一天,外置悬空的虚假太阳没有升起,那天是个很难得的雨天,听说是因为到了那位和蔼可亲的舒王后的忌日,这是特别体贴荆州人民的做法。
雁婺却只觉得讽刺,还有点想笑。
同时,她也见到了那位成功继任一州王后宝座的,名唤“舒依禾”,据传是与元后同宗一源所出,两人甚至就是亲姐妹关系。
反正,在雁婺进入地下城之前,就曾不止一次听到过族中少女们叽叽喳喳提到这些上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也曾隐约听到长辈们谈起过王君荆方观与此人的结侣大典时,是何等的空前盛况。
当然,就算到了地下城她也没资格面见这个全荆州最尊贵的女人,不过她也不屑去见舒依禾,她既然能正大光明进入地下北城,那不就说明她和龟缩在地下的这帮畜牲明显正是一丘之貉?
没意思。
倒是偶然撞见过她身边最得力的那个嬷嬷好几次,是从家族里带出来的老人了,看着温柔,实际也是个笑面虎,这种人不好得罪,每次遇见时她都当自己是空气,面无表情地旁听着一群人莺歌燕舞。
这位南流景嬷嬷的视线偶尔会长久又不留痕迹地停留在雁婺脸上,每当域外之人那引人注目的断眉不自觉扭曲跳动时,南嬷嬷就会将自己的视线适时收回来,但笑不语。
她总是感叹:“温暖的宫寝才会让鲜花生长得更加鲜妍,要得到最多的看护和关注,你们才会绽开笑颜呢。”
她似乎是话中有话,又或许只是感叹。
雁婺不理解,也不打算理解。
她只是如最耐心的猎手一般,默默等待着什么。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雨下得越发唬人了,噼里啪啦,像是幼时先生手中无情的戒尺,落在手上身上,将人每个骨头缝都敲得隐隐作痛。
荆方观最受宠的那位平安姬即将临盆,是突然发作的。舒依禾王后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听闻不妥,当机立断带了许多产婆稳妇去瞧那个姑娘。
又因为雨天天势不好的缘故,没什么事情的平安姬干脆闭门谢客,关门休憩,再加上这一遭,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小城内部一瞬间就空了大半。
雁婺也在其中,打着哈欠进了自己的院子门,慢慢摸索着关了雕花窗棂,用大堆大堆的锦衾把自己包裹住,臃肿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射出朦胧的光晕。
外边巡视的守卫们走过一圈,发现并无异常情况便也没再多管,纷纷就近找了自己心仪的休憩之所。
一息、两息、三息…世界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就是现在!
假寐的雁婺忽然毫无征兆的一睁眼,屏息凝神听了半晌,确定四周确实没有耳目后临机立断,将柔软的棉被细细堆叠成先前的臃肿模样,自己则快步走向床榻撕开枕芯,找出提前配制了很久的打胎药直接吞咽下去。
趁着疼痛还未发作,她拿起厚厚一叠证据贴身携带,又额外抓起一把铁锹,推开被她挖中空的用床榻遮掩起来的地道,憋着一口气爬了进去。
她从里面用机关将外部入口恢复原状后,脑中快速过滤迄今为止接受到的所有信息。
这场雨下不了多久,雨一停,侍卫们就会开始巡逻。外头她点了一柱沉香,香尽人进,大概也就两刻钟时间。
她住地下北城的东北方向,离最近的沧清河岸有一段不算远的距离,但因为要考虑地下空气稀薄的情况,容易缺氧窒息,还有,她身子重走路不方便,行走速度自然不能和从前同日而语。
所以她提前吃了打胎药,到时候,疼痛刚好可以让雁婺清醒,又兼之走水路,到了尽头就能洗刷她身上的脏污,凫水而过,寓意着重生。
当然,这是最顺利的结果。
她还得考虑不顺利的后果。比如侍卫们提前发现她人不见了,比如忽然有哪个平安姬冒雨开找她玩耍,比如雨大水急,她压根不能下河…
但是管她呢,先行动起来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结果?
雁婺轻装上阵,舍弃了一切无意义的繁琐装饰和繁复衣袍,□□垫着几张白巾,嘴中也咬着一块麻布防止自己暴露出声,这样一路喘息一路走,竟然还真没有停下来过。
可是她的右眼不知为何一直在跳动。
雁婺在畅快的同时也不由得有点心里打鼓,疑心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没有遗漏的地方了。
她忽略了什么?
霹雳一声惊雷凭空暴响,然而女子生产时的惊声尖叫比之更为尖利更凄厉,像拿着一把生锈的铁锈钝刀捅进人的身体里,把她不倦跳动的心脏硬生生划成八瓣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雁婺猛地停下来疲软的脚步。
她想到了舒依禾,听这声音,肯定是那位宠姬难产了,按理来说舒依禾带了那么多人去帮忙,宠姬绝对不该像现在这样如此凄惨无助…雁婺不是傻子,从小泡在后院府宅的她自然明白,看来,舒王后是铁了心不肯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了。
想到王后娘娘,雁婺自然又会想起一直跟在舒依禾的心腹,也就是那位总显得高深莫测的南流景嬷嬷。
这位嬷嬷最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
[要得到最多的看护和关注,你们才能才会绽开笑颜呢。]
电光火石间雁婺猛得睁大眼睛,连下半身不断传来的隐秘又绵密的刺痛都顾不上了。
监视!
即将临盆的平安宠姬,她的一举一动都会事无巨细地落到舒依禾王后眼里,那么凭什么她这个众所周知有逆反心理的女人不会被人暗地里监管!
她怎么会有自信觉得自己绝对能瞒过这些病态的畜牲的?!
雁婺忽然感到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头晕目眩,她眼前炸开了极其绚烂的烟花,像是庆祝她终于从思维的死胡同中绕了出来。
她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宠姬的哭喊声提醒了她,雁婺自个儿一条道走到黑,必定会踉踉跄跄地走到以为会迎来生机的河道口———然后被早就埋伏在那里的男人们一网打尽。
接下来等待她的将会是地狱。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雁婺停留在原地,肺部不自觉狠狠呼吸了几口地道中原本就稀薄不已的空气,身体和大脑不断传来的刺痛让她头昏脑胀,手掌深深扣挖进两边的土缝中,然而望着松软潮湿的泥土,雁婺再次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临时改道。
说干就干,雁婺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当前位置和原始出口的距离,凭着记忆和感觉调转了方向,往大概是沧清暗河下游的方位走了几步,绷着身体开始挖起来。
现在地道里流通的空气最多还剩她呼吸一盏茶时间,她必须要找到一块薄弱地表,挖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与此同时,那些蹲守在上游的男人们三五成群,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吹牛打屁。
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小男人实在闲得发慌,用力戳了戳地上湿软的红色泥土,直将面前这一小片肥土都戳成窟窿眼了,才叹气到:“搞什么啊,不是让我们守株待兔吗?”
“这都过去多久了也没见到女人的半根寒毛,还活被淋成了落汤鸡,要我说,别是上头看哥几个不顺眼故意打磨大家伙的吧?”
“唉。”便有人附和到:“谁知道上头那些大人物是怎么想的呢,我说你也别在背后编排了,仔细皮,没女人事小,失了分寸事大,指不定啊就真有人拉你告密领赏嘞。”
“呸!”男人啐了口痰,愤恨道:“这些个不把人当人的家伙!”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朝着剩下的人挤眉弄眼:“我倒是羨慕那几个从底下升上来的,人家可是自带女人被褥,哪用得着像咱们这样苦哈哈地做任务?”
“是哈,”另外就有人指出了:“那帮人怎么没来?不会大雨连天的都还想着修炼吧?”
“人家有自己的美娇娘,干什么还要和我们抢这苦差事。”资历最老的那个小领队叹了口气,语气羡慕得紧:“真好啊,不过也活该人家能发呢,要让我把亲眷卖到这个鬼地方来换大好前程,老子第一个和这些专吃人肉的杂种们拼命。”
Z字型河道的中下方,靠近两城城门的位置,居住着一群特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