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先找到须贾,须贾十分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太子魏遫,从“出生那日连下十天的雪骤停,天际泛起紫光”这种玄乎言论一直到生辰相貌、个人经历、魏嗣对其寄予厚望等夸夸其谈的言论,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总结道:“太子遫为人正直,不拘小节,一身正气,无所畏惧,气壮山河……”
“?”楚暄疑惑。
须贾顿住,干笑道:“只是有一点,太子性子比较急,脾气……不太好……哦对了,楚……大人可能还要再过两日再去东宫,太子昨日称还有些要事需处理。”
之后的两日里楚暄又朝宫侍和先时在太医院打过照面的几名医官打听了一番,才得知这位太子哪是脾气不好,应当是“桀骜难驯”。
魏太子遫善武,瞧不上舞文弄墨,满嘴经世言论的文士,他认为大争之世是武者的天下,那些成日嚼着四书五经的士子嘴里竟是些老掉牙的烂碴子,满腹经纶却没有实质性的建树,放在战场上连个斥候都不如,还成日心比天高,目中无人。
但魏遫有一个“优点”,他亲秦,对商君变法之后秦国武力大增由衷地佩服,楚暄明白了魏嗣为何封他为太子太傅,也想起曾听张仪说过“秦魏一战过后魏嗣与嬴驷在临晋相会,嬴驷要求魏嗣立亲秦的公子遫为太子”一事,说的正是这位太子。
当今世道武将大多生于秦、燕、赵等国,而生处中原腹地的魏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士,魏嗣想培养能料理政务、有雄心、有远见的储君,而不是整日喊打喊杀、舞刀弄枪的莽夫,他知魏遫沉迷于武艺,只当是少年人叛逆心起,满脑子英雄梦,等多听些修身养性,多学些经世治国之学,这种心思自然而然就消停了。
熟料魏遫逆反之心大作,开始与魏嗣对着干起来,魏嗣先时给他请了三位太傅都是家中几代师承孔孟的名士,而他们刚到东宫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赶出来了。
魏遫还擅作主张在东宫建起了练功房、小型的赛马场,成日耍刀枪,还命内侍去王城校场取上等的兵器和马匹,若非“太子”身份约束,他应是早就从军去了。
对此魏嗣很是头疼,也想过换个太子人选,但别的公子都在他国为质,也只有魏遫是嫡出,这太子岂是说废就能废的?只能硬着头皮助他走向“正途”。
在得知楚暄的身世背景后,他仿佛找到了希望,虽然楚暄尚年轻,但学识和阅历可是远超同龄人的,他也看腻了那些老气横秋的学士,不如换个调子,让楚暄去试一试。
至于楚暄,在得知魏遫是这副德行后,倒也没觉得苦恼,反倒产生了兴趣,他倒是想看看这仅十一岁的小太子是如何的“桀骜难驯”。
之所以让楚暄过两日再去,是因为前一个太子太傅的辞官令刚递上还未经审批。
某日黄昏,林辙陪着楚暄熟悉前往东宫的路线,在东宫附近看见一男子迎面走来,手握竹简,沉着脸,也不避讳地大声抱怨:“给这祖宗教书可真是比舌战群儒还累!”
楚暄林辙闻言面面相觑,又听见“嘭”的一声,远处东宫的门被重重关上。
次日清晨,林辙一早便将楚暄送到东宫门口,看着哥哥进门后才离开。
进门后,楚暄递过王书,宫侍看完后告知魏遫正在练功房射箭,让楚暄到正厅稍作等候。
楚暄莞尔:“我能过去看看吗?”
“这……”宫侍有些为难“大人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最讨厌练功时被人打扰,这若是去了,怕是会迁怒于您。”
“无妨,你且待我过去。”楚暄微笑,补充道:“若他迁怒于你们就说是我的主意。”
“……喏。”言至于此,宫侍只得听命带楚暄过去。
到了练功房外,宫侍颤巍巍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楚暄对他道了声谢,推门而入。
这练功房还挺大,按东南西北切分为四个场地,东西两侧应是专设于练习近身搏斗,南侧则是练剑的场所,墙上悬着十数把长剑,东西两侧的墙上挂着众多兵器,有军队中常见的五兵:戈、戟、矛、殳、弓矢,还有棒、锤、弩、鞭、钺、斧等,剩下的他也叫不上名。
北侧则是射箭场,此刻一名身形稍显魁梧,打着赤膊,手腕缠着绷带的少年,正十分投入地弯弓搭箭,只听得“咚咚”几声,两支箭射入北侧墙上的箭靶,听到身后开门声,他放下弓,回头望,与楚暄对视,先是愣住,旋即蹙起眉头。
楚暄仿若察觉不到他的情绪,闲庭信步向前,行了个君臣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魏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满地质问楚暄,又朝门处一望,见那开门的宫侍缩着脖子立于门处,他凶巴巴地瞪了过去,继而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起这“不知礼数”的年轻人。
练功房内炭火烧得旺,魏遫也不知道练了多久,此刻肉嘟嘟的双颊一片通红,他的脸上带着稚气,又故意绷着脸,像是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昂首挺胸,手负在背后,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楚暄看着他觉得滑稽,也觉得这孩子比想象中乖顺些,他忍住笑,躬身行礼:“臣是新来的太子太傅,贸然闯入此地乃臣擅作主张,还望殿下莫怪罪旁人。”
魏遫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父王可真是没完了!”他睨了楚暄一眼,说道:“你还是第一个进我练功房的太傅,之前那几个老东西似是嫌这儿的地上有刺,就待在正厅中等,等久了还不耐烦了。”
楚暄莞尔:“谢太子夸赞。”
“不过……孤至少看你还算顺眼,父王眼光难得好了一次。”魏遫嗤笑,又举起弓和箭,准备继续练习。
楚暄也没催促,站到一旁静观他射箭。
这一射又是半个多时辰,魏遫身上都冒热气了,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扭头才发现楚暄还在,他皱眉,也懒得理会,继续弯弓射出一箭。
“弓拿不稳啊。”楚暄突然飘来一句。
“?”魏遫本就因老在五环徘徊而烦躁,又被这一句轻飘飘却带着嘲笑的话刺得直接炸毛,“你懂什么?你会射箭?”
“臣见你拉弓时右臂微颤,施力时上身略向前倾,当是姿势不对。”
魏遫听闻后又使力拉了下弓,看了自己的右臂一眼,松开弦,把弓抛到一旁,方才的宫侍立刻上前接过。
练了许久魏遫也累了,走到水台处净手,取过宫侍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转头看向楚暄,不耐烦道:“问你话呢,你会射箭?”
“不会。”楚暄如实道。
“那你指点什么?”
“书里看的。”
魏遫闻言冷笑:“你们这些文人只知道读书读书,古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楚暄乐了:“看来殿下也没少读书。”
魏遫摆了摆手:“这不过是家喻户晓的言论罢了,孤可对孔孟之学不感兴趣。”
楚暄问:“那殿下可对兵书感兴趣?”
“也不感兴趣,只要和读书有关的孤都不感兴趣。”
魏遫走到楚暄身边的席上径自坐下,又道:“孤不喜欢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带兵打仗还是讲究实践,当年吴起将军编兵法都是上阵杀敌后再编著的。”
楚暄不以为然:“不读兵法,空有一身武力,就只能为他人操控,指哪儿打哪儿,殿下若是乐得如此,也是可以的。”
魏遫闻言自知理亏,有些不悦,反驳道:“你一个文弱书生懂什么打仗?还兵法,你怕是连战场都不曾见过吧。”
楚暄笑:“臣是不会打仗,但殿下有所不知,臣曾在秦国待了十数年,都说秦军骁勇善战,令列国闻风丧胆,臣的弟弟便是秦国蓝田军营的三军校尉,他自幼师从上将军司马错,射箭乃是百步穿杨,马背骑射连中十环,连当今秦王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说起这些他一脸得意。
“当真?”魏遫眼睛立刻就大了一倍,“那他如今在哪儿?”
楚暄突然一副惆怅的模样,叹气道:“现如今与臣一同来到魏国,熟料王上只让他做个卫尉……”
“父王怎的如此?”魏遫不满,突然转变脸色,略带讨好,“太傅若是愿意,可否带令弟入东宫一趟?孤……也想着,切磋切磋。”
楚暄爽快答应:“殿下之命臣岂敢不从?臣明日便叫他过来,可卫尉那边……”
“若真如你所言令弟武艺超群,那还做什么卫尉?孤上书于父王封他为太子太保!”魏遫拍了拍胸脯。
“臣代吾弟谢过太子殿下。”楚暄行礼,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