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进了姚庄,选了一家客栈住下,此地还不够远,他选定的地方,距此地还有三千里。
在客栈里简单收拾后,他到酒坊里坐下,看姚庄的人来人往、聚散离别,忽感前所未有的岁月之漫长,更不知自己这孤苦伶仃的漫漫人生路,还有多久才能走完。
自崔家满门被灭,他始终浮在这世间,像个飘飘荡荡的魂魄,此时竟不知自己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
酒坊的伙计过来问他:“客官,要喝点什么酒。”
“你们这儿什么酒酿得好?”
那伙计一脸骄傲,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这儿最畅销的酒便是梨花春了,保准客官你喝了带劲儿。”
崔鸿雪神情一滞,手僵了僵,又展开放在自己的青色衣袍上,轻轻覆在腿上:“那便来一坛梨花春。”
那伙计得了令,还未走远,又听他说道:“再来只烧鸡。”
四年前从京城出来的他,也如现在这般,生不如死。
每日看似活得洒脱自在,全靠这一坛美酒和美食吊着。
他每日琢磨吃食,想着把生活雕琢好,便想不起那些事了,他活在这世上,也有些意义。
“客官,你的梨花春和烧鸡上来喽!”
一碗酒下肚,他将酒碗磕在桌上,把烧鸡拆来吃。
对面忽的洒下一道阴影,他抬眸。
“崔鸿雪啊崔鸿雪,我说你可真是够狠心的。”连头也不回一个,转身就走。
那人拿过了他的酒,给自己也斟了一碗。
庄时的手臂上又多添了一道刀伤。
崔鸿雪皱眉,夺过他手里的酒道:“你认错人了。”
庄时低沉笑了两声:“别人或许能信你这话,我却不能,”他定定地看着他:“你选了这么个地方喝酒,不就是在等我吗?四年不见了啊,崔鸿雪。”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崔鸿雪垂眸,端起一碗酒饮尽,看向窗外,一轮明月已然悬起。
放下酒碗,他没看庄时:“如今我已不问世事,你无需再来找我。”
庄时沉默了很久,抬起头说道:“庄坚不止要杀了我,他要在周边各国挑起战争,完成他那所谓的大一统事业!可你我明知,他嘴里虽喊着口号,可从没把百姓当人看。”
崔鸿雪仍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看着今夜月色发呆。
“世事已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
庄时嗤笑出声:“呵呵,百姓?你有身份吗?你说你不问世事,那我问你,前段时间萍县的战役,都说是一位姓崔的纵横家前来调停的,那人是你吧。”
既然崔鸿雪还活着,那位崔先生就不可能是别人。
庄时见崔鸿雪仍沉默着,又添了一把火道:“你说你是个平凡的百姓,好,那我问你,他们都有家你有家吗?你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漂泊!你崔鸿雪就甘心吗?”
崔鸿雪目光终于从月亮上挪到了他身上,想吵架是吧,他混了几年市井,现在吵架是一把好手。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我劝你也知足吧,好歹还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能喝酒,能吃鸡。朝堂之争永远是你死我活的,就算咱们现在又闯回去打赢了,那又如何?就算你登上了皇位,也随时可能有造反的军队打进来把你全家都杀了好改朝换代。”
庄时向来是个斯文人,若不是被逼急了,也说不出这番重话来。
他放下鸡腿,指着崔鸿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无奈轻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能用一句话杀死一个人。”
崔鸿雪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冷笑话。
庄时见他又赏月去了,冷笑道:“那月又有什么好赏的,今时之明月,已远不如当年了。”
当年他们都还意气风发,他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皇子,胸中自有一番壮志豪情,而崔鸿雪也是京城里最风华绝代的公子,一向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
听到他这话,崔鸿雪眼睛挪开,竟也不愿再看了。
他不自然地回过身,又捧起酒碗饮下。
庄时见状,紧接着劝道:“就算你真的放下京城那些事了,再说你如今,便要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
崔鸿雪愣了愣,夺过他手里的鸡腿:“至少我还养活着我自己,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
庄时看着空荡荡的手,脸色复杂,他忽然也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月亮,再看那从容洒脱的崔鸿雪,不得不说,他这三年的变化太大了。
那双不可一世的眼已变得没有任何神采,他收敛着眉目,佝偻着背,扮演他如今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