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良久都无法说话,风灌得他喉咙好痛,以至于他只能生生的僵立在那里,仿佛风再大点,他便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再也起不来,再也见不到梦中人,再也看不到眼前事。
过了好久好久,风终于停了。
檀玥找回了些力气,却又只能沙哑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君珩答了,就如这无情的风再次刮着他的血肉:“好像因为风寒,叔母病得越来越重,最后……放心,已经厚葬了。”
檀玥嘲讽地笑了:“怎么可能,叛贼之妻,即使死了,也是千刀万剐,连灰都不剩吧。”
“……大约有半月了。”
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他的阿娘就这样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只给少年留下一个背影,便什么都没了,再也没人哄他,再也没有那份独有清香的芙蓉糕,也再也没有那个温婉的少妇,含着笑,向她的丈夫、儿子走来,轻声道:“芙蓉糕好啦,谁要吃?”
……
檀玥重新回到了故王府。
不过没几天,他逃了。
檀玥几乎走遍了乐阳,问遍了乐阳,曾经的友人若是有些真情的,也只是让他快逃,没有人肯帮他,而那些只看昔日辉煌就巴结的“友人”,一言不合地便是叫人捉拿他,他再也不相信求人助己了,最后也只是躲过无数追兵,带着忘归,伤痕累累地躲起来。
出城已是不可能,城门紧闭,虽守城战役告捷,故王又打了胜仗,但敌国并没有因此撤退,外界依然危险,檀玥也因此无法逃出去。
这天他靠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这是他经常藏身的地方。
他仰头望天,天空湛蓝,四季并没有因一个国家动乱而改变,它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职责,秋日也正在慢慢逝去。
而他也没想过出城逃跑。
***
一月期限已至。
这天断头台下,人如潮流,人声鼎沸,能看到的人脸有兴奋,有快意,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那么的无害、纯真,仿佛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十恶不赦作恶多端的犯人终于得到惩罚而大快人心,却忘了那曾是保护他们安定生活的将军。
断头台上,与台下形成鲜明的对比。台上肃杀之气,沉重无比,无一人多言,刽子手已准备就绪,就听京兆尹亲自念着行刑词,台下这才有片刻的安静。
“今,衡旸王通敌叛国,不忠不仁不义,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致语乐国土损害,枉今陛下所盼,百姓流离失所,严重危害我国……”
檀玥靠在边上的一片街墙后,听着人声,明明声音不大的行刑词,入他耳就如一把钝刀,割得他心生疼,却不像快刀斩,只得慢慢地、缓缓地,随悲痛蔓延。
他的手握紧了忘归,再次确认脸上的白巾,裹得严严实实。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再一睁,转身迅速掠出。
可他再快,最后竟是被一股更大的力强行拉了回来,狠狠抵在墙上,撞得他后背生疼。
“檀笑尘!!你冷静点!你这么去是送死!!”
君珩像是风尘仆仆地奔过来,额间还有细汗,正一只手揪着檀玥的衣领子,刚被系好的白巾又在撕扯挣扎间脱落下来。
檀玥多日下来,心中早已蓄了天大的怒气,如今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那是我爹!!我爹!!!”
他挣扎得很厉害:“你让开!!”
他挣脱不开,抬脚一踹,这一脚踹得狠了,正中君珩腹部。
君珩吃痛,被迫松开了他。
就算是死,那又怎样?!就算只有他一人来劫人,那又怎样?!左右都是一死,试试又怎样?母亲已经死了,他不能让父亲死。
年少的冲动与无知总还是要有的。
檀玥旋即一冲,却猛地止步,瞳孔骤缩。
这一瞬间,仿佛世间全都静了下来。
熙熙攘攘声,人群涌动声,衣袍翻动声,脚步声,风声,什么都没有了,仿若万籁俱静,唯他一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刀斩落,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死在他面前。
“好!”
紧接着,一派欢呼声,众人俱是拍手称快,欢声像是要震聋天际。
“爹!!!”
而这突兀的惨叫,很快淹没在人群。
檀玥嚎叫着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拼尽所有力气推开人流。
别人在拍掌欢呼,独他一人逆着人流,歇斯底里,绝望崩溃。
他使劲挤啊挤,却总是反被挤出来。断头台上,刽子手脸上被喷洒了浓稠的血液,那是曾经护国护民人的血,是充满温热激情的血,是他父亲的血。
那些人竟,毫不犹豫地,欢呼雀跃地看着那血,点点流尽,看着那人的尸体,慢慢冷却。
“爹!”
而檀玥背后是冰冷的长枪利剑。
他们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当众处刑,为民除害不仅能大快人心,也能将在逃世子试着引出来,隐匿在暗处想要一网打尽,可他还是想试一试,试着救父亲,试着劫人。
但迟了,一切都迟了,他做不到。
“爹……”
卫兵一窝蜂涌过来,叫他投降,叫他放下武器。
可怎么可能呢?那是他爹送他的生辰礼,最后的生辰礼,他怎么可能放手。
檀玥用衣袖使劲抹了把眼睛,迅速拔出剑,剑声铮鸣,鸣声凄厉,一劈便破开兵器,杀出重围。
可惜寡不敌众,落于下风。
眼见着檀玥快支撑不住这局面,蓦地一道银光闪来,兵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银枪所向披靡,为檀玥开出了一条路。
君珩冷着脸,将檀玥往身后一推:“快走!”
檀玥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脑子浑浑噩噩,之后入耳的,像是隔了一层膜,他听不见,也不想听。
“檀笑尘!你爹叫我告诉你要好好活下去!”
“故王殿下,您当真要与陛下作对?”
“哈哈哈!这个叛贼终于死了!我的妻儿可以瞑目了!”
“我草,你能不能看点路啊!”
“不对你看那个,不是那个世子嘛?”
“……”
檀玥没有方向地乱跑,什么都听不进,只觉眼眶越来越热,眼前的路越来越难走。
他撞翻摊位,推开行人,步伐踉踉跄跄,终于找到一片巷子,无声地躲了起来。
……
檀玥颓然倒下,就像死尸一般躺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却是捂紧了嘴,不让一丝声音流出。
在这个僻静的小巷子里,无人问津,外面是繁嚣欢闹的尘世,而少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连哭都是小心翼翼,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