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宁晏礼不止性情反复,怪癖也很不稳定。但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推门进殿。
殿中灯盏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烛台。
高低红烛,火光燃动,摇曳的光圈照亮殿内的陈设,让人暖意油生。
青鸾悄声合门,不忍打搅殿内的安静。
走过帷幔,她见案几后的人,已摘掉发冠,鬓间在洗漱后还带着一丝水汽,凝在发梢,显得尤为乌黑。
宁晏礼伏案疾书,整个人笼罩在烛影中,素白中衣外只披了件月色薄衫,衬得面容不似平日冷峻,反倒多了分俊朗的温润气。
他持笔的手腕虽缠着纱布,却仍如行云流水,唯有在顿挫时才稍显颤抖。
青鸾久侍于宫中,自是知道批阅公文时的规矩,遂不敢轻易上前。
她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悄声侯着,但心里却犹豫,是否要开口劝劝宁晏礼,要注意腕上的伤。
正当这时,就突然听他轻声唤道:“上前来。”
宁晏礼没有抬头,青鸾只得听令上前几步,站到案边。
宁晏礼悬笔一停,掀起眼角,蛟绡纱的裙摆如水,再抬眸便是女子纤细的腰身。
仅凭感觉买的成衣,倒还合身,不过往后再买,应在腰间宽松两寸,活动起来大约能更舒适些。
“坐下。”
“诺。”
案边早铺了一方锦垫,青鸾端端跪好,拿起砚旁的半截墨,研磨起来,却不料宁晏礼把批好的公文摞在了她眼前。
“大人?”青鸾研墨的手滞在半空,面露不解。
宁晏礼用下巴点了点案角的白玉印信,淡道:“盖印。”
青鸾定定看着他。
能经手宁晏礼手中的公文信件,可是她前世为淮南王府效力时,想都不敢想的。宁晏礼如此谨慎多疑,这种事照理说应该安排给多年的心腹,怎会突然放心让她来做?
“怎么了?”见她半晌没动,宁晏礼察觉到她的迟疑。
青鸾连忙搁下墨,伏手道:“属下不敢窥探大人公务。”
宁晏礼注视着她,挑唇戏谑道:“看来你从前在东宫,也不是全然没学到规矩。”
青鸾:“……”
“不过,我既应允,你便无需多言。”宁晏礼道。
青鸾怔了怔。
他当真已这般信得过她?
宁晏礼稍活动了下手腕,再次提笔:“东市那个吴姓的铁匠,我已派人将他们迁至了别处。”
青鸾闻言心中一窒,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试探道:“哪个吴铁匠?”
笔尖在砚边荡开墨迹,宁晏礼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刺的胸器从何而来?”
青鸾脸色稍稍有些僵硬。纵是了解宁晏礼的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吴叟。
所以,宁晏礼敢让她经手公文信件,是因为处处拿稳了她的把柄,料定了她不敢背叛。
宁晏礼瞥了她一眼,“这回想起来了?”
他声音虽不似往常冷冽,但青鸾依旧从中听不出情绪。
她不敢对吴叟和小虎子表现得太过在意,只能道:“可怜那吴铁匠年岁已高,又带一小童,此番遭属下牵连,倒是无辜。”
宁晏礼听出她的句句防备,不禁蹙眉嗤道:“你是怕我对他们用刑?”
青鸾手里的印信差点不稳,“属下不敢。”
“……”宁晏礼盯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青鸾听到自己的心跳,殿中烛火炙热,她只觉后脊微微发汗。
许久,宁晏礼竟是无奈一笑,“他们祖孙二人如今在新宅中住得很好。”
“大人你……”
看着那浓黑如夜,让人时常猜不透深意的双眸,青鸾微微睁大了眼,在一瞬间,心里仿佛有常年压满枝头的积雪掉落,无声融化于泥土之间。
夜色渐深。
沉香从铜炉中屡屡飘出,与烛光在空中交织。
除了中途添了一次香,宁晏礼就没再抬过头,一直专注在如山的公文间,连呼吸都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盖印本就枯燥,四周弥漫的沉香更是让青鸾眼皮渐沉,待终于盖完最后一份,方开口道:“大人日日辛劳,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乏了?”宁晏礼停笔看她。
“属下不敢。”青鸾垂眸。
是不敢,而非不是。
这是宫里人惯用的婉转句式,她想宁晏礼应当听得明白,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直接睡过去了。
不想,宁晏礼却只道:“印盖完了,便继续研墨。”
“……”青鸾正困得点头,被他这一句惊开了眼皮,才慢吞吞拿起墨锭,扼袖细研。
磨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是催人入睡的曲调,砚中墨汁渐厚,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倒影,头也随眼皮越来越沉。
腕上的剧痛愈演愈烈,宁晏礼持笔的手也越来越抖,终于,在血洇透纱布前,他轻出了口气,撂下了笔。
一旁,伏案熟睡的青鸾似乎察觉到声响,微微颦了颦眉。
宁晏礼扶腕看向她,半晌,勾起唇角,忍痛抬手又在案上的铜炉里添了些安神香,然后摘下肩上的薄衫,披在了她的背后。
无意触碰到青鸾的肩膀,宁晏礼指尖微微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