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让躲过拎着冰水桶的下人,将火盆在殿前撂下,“长史,这么晚了,大人要那么多冰水作甚?”
鸦青将刚晾干了些的墨色衣袍放进火盆,“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我都十八了,有何不明白的?”童让用铁钩在火盆里捅了捅。
鸦青望了眼一片漆暗的殿室,笑道:“大人也不过是才明白的,你十八怎的了?”
夜深,殿内空荡得发冷。
宁晏礼拧干长发,静坐在案前,掌心里的桃木簪露出一点锋利的银光。
经霍长玉嘱咐,铜炉中已又加了一味安神的香料,沉香混合着药味,充斥着整个空间,但他仍是整宿的难以安眠。
睁眼时,是女子在烈火中回望他的身影。闭眼时,是云都陷落兵戈血染的长街。
“外祖——母亲——”
撕心裂肺的凄喊中,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马背上的孩童回手伸向愈渐远去的城,去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宁晏礼睁开双目,将桃木簪缓缓锁入匣中。
.
那场大雨过后,天一连晴了数日,又愈发闷热起来。
往阊阖门走的路上,两个青袍文官匆匆路过,青鸾止步伏手一礼,待二人远去,她偏过头向顺喜低声问道:“我瞧这些大人今日怎的都行色匆匆的?前朝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特意送阿姊过来,就是要说此事呢。”顺喜道:“这两日宫外似乎乱得厉害,阿姊这次一人出去,定要格外小心些。”
“宫外怎么了?”青鸾不解,战火离上京还远,前世记忆中,此时并未发生什么动荡。
“侍中大人前日刚向陛下请了诏,说是要搜捕一个重犯。”顺心道。
青鸾神色微凝。
全上京城搜捕,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是要搜什么人?
顺喜见青鸾面色凝重起来,以为她有些怕了,“要不我还在陪阿姊一块出宫吧,咱们两人也有个照应。”
青鸾此行还有两件要事,带着顺喜怕牵累于他,遂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身上带着宫牌,抓重犯又抓不到我头上。”
二人经过太极殿,又路过门下省,青鸾不经意地往里瞧了瞧,其间有官吏往来的身影,却不见穿着绛袍的。
“阿姊看什么呢?”顺喜也跟着往那边瞧了瞧。
“没什么。”青鸾敛回视线,“对了,别忘了帮我打听,掖庭旁那座闲置的殿室,从前是谁用着的。”
“记着呢。”顺喜痛快应道。
待侍卫查了宫牌,青鸾朝顺喜挥了挥手,转身朝朱雀大街疾步走去。
路上确如顺喜所言,不时有官兵士卒成队走过,偶尔还有几个黑甲士卒在街边盘问。
青鸾在大街两侧寻了片刻,抬头望见前方不远处“绫罗记”的招牌,便将幂篱的薄纱放下,匆匆走了过去。
这“绫罗记”据白薇所言,背后是乌山谢氏的生意,整个上京城的衣料,包括宫内司织署的供应,都经他家一手进出,若要查布料来源去处,此处是唯一的可能。
青鸾穿过进出的人流,迈过门槛,胭脂味夹杂着新布料的生涩味迎面而来。再抬头看去,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堪比凤仪宫主殿大的布庄内,四周堆满了各式各色的衣料,墙面还挂着成衣,嘈杂声中,十几个衣着鲜丽的女郎穿梭在选购料子的人群间,将各种时兴的样式比在身上,向众人介绍。
一个小厮见青鸾进来,立即跑到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女郎面前,耳语了几句,那女郎远远将视线投过来,立即将手中料子搁下,眉开眼笑地向青鸾走了过来。
她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青鸾盈盈福身道:“女史是宫里来的?”
青鸾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笑道:“女郎好眼力。”
“女史算是来对了,常有宫里的贵人来咱们绫罗记挑选时兴的料子呢。”黄裙女郎双手自然搀上青鸾的胳膊,“咱们这虽比不得宫里司织署的手艺,但胜在样式新鲜,咱们女子嘛,谁不爱……”
“女郎。”青鸾实在没有时间耽搁,开口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寻一种料子。”
黄裙女郎被打断也不恼火,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女史若想寻料子,那来绫罗记就更对了,这上京城便数咱们这的衣料最齐全。”
青鸾将从仙乐楼那小姑手中拿到的布料从袖中取出,摊在掌心,问道:“这料子女郎可识得?”
一小块皱皱巴巴的麻布映入眼帘,黄裙女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撒开青鸾的胳膊,又低下头定睛瞧了瞧,片刻后,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女史莫不是用这麻布考较我眼力呢?”
宫里的人,哪有要这种粗麻的?
“女郎莫要见怪,我是诚心寻这料子的。”青鸾道。
黄裙女郎抱着手臂,掀起眼皮又将青鸾打量一番,轻慢道:“这种料子,女史在我们绫罗记可寻不到。”
青鸾不动声色,“可我听说,整个上京的料子都要由贵庄经手进出。”
“经手是经手,女史既是宫里来的,那便应知晓绫罗记背后是何人,这种粗陋料子我们可不卖。”黄裙女郎语气里有些不耐烦道:“女史若没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说着,她就白了一眼准备离开。
然而刚一抬脚,就被一直白皙的纤手拽住。
她愣了愣,回头瞪向青鸾,“我都说了没有这种料子,女史这是何意?”
青鸾将拽她的手向上一翻,黄裙女郎狐疑地垂眸看去,待瞧见数块银晃晃的碎银,双眼登时锃亮。
她强压着嘴角,喜滋滋地看向青鸾,“不知女史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