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说的轻松,但怎么可能只是一些修为呢。沈半人心下雪亮,推拒的话到了嘴边,但江宴没有给他说出来的机会。他走到阵法前,将原本就划破的那只手掌紧握成拳,伤口因为挤压再度出血,血一滴滴落在那阵法上。
也许是神血对旱魃的刺激,旱魃表现的比刚才更加狂躁,巨大的身躯来回摇摆,朝着四面八方凶猛的撞击着,那颗乱蓬蓬的头颅,时而像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凄厉恶毒,时而又如青面獠牙的猛兽,叫人胆寒,那毁天灭地的架势几乎将整个阵法震的晃荡起来。
奇怪的是,江宴只那样定定的看着阵中作困兽斗,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靳川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沈半人目光一刻不敢离开,心里提着一口气:“他应该是用神血在激那旱魃,他在消耗,旱魃也在消耗,谁先到极限,谁就会处于弱势而被制衡。”
靳川震惊,原本他以为的封印是念个口诀,或者施个咒法,就像刚才江宴突然出现以血结印那样,没想到居然是一场伤神耗时的鏖战。
江宴此时也确实不好受,封印神魃的时机是在其神格衰弱,或者神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即便如此,施加术法已是过度消耗修为,如今旱魃暴走,需要和它耗上一段时间将它熬至虚弱,再进行封印,消耗更多修为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精神和体力的消耗。
九瑶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比起沈半人和靳川,她对目前状况更加的洞若观火。她能感受到双方实力上的差异,旱魃式微,而江宴的术法高深多变,但他毕竟是凡身,肉体凡胎如何能跟不死神身正面硬抗,就算能抗赢,也是得不偿失的打法。
“靳川,”九瑶走近靳川和沈半人,问:“有纸和笔吗?”
靳川没想到她会突然要这些东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有,村里的小商店里应该还有存货。”
九瑶点了下头,对沈半人说:“你看着点情况,我很快回来。”说完,随靳川一起离开。
在旱魃的破坏下,整个村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靳川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带着九瑶去找小商店,在成片的瓦砾碎渣中发现了小商店残破不堪的招牌。两个人又继续往下挖,搬开碎石等杂物,好在货柜有些是铁皮盒子,虽然变形了,但里面的东西还能用,两个人找到几支断裂的毛笔,压扁的颜料,还有脏兮兮的宣纸。
靳川看九瑶拾掇这些东西,心想难道要画画?
九瑶果然是要画画,靳川赶紧用打火机给她照明,然而准备好一切物品后,看着眼前空白的画纸,九瑶却愣住了,她该画什么?脑海里全都是一些碎片式的画面,杂乱无章,虚实不定,甚至连心中那股没由来的熟悉感都是虚无缥缈的。
她闭上眼睛,调息静气,任由思绪被脑海里那片黑色的深渊吞没。那片曾令她望而生怖无尽无边的深渊里,会不会隐藏着过去巨大的秘密呢……
……
江宴脸色苍白,额头汗水露珠似的往下落,月上中天,他深知旱魃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仍需保存体力已应对之后的封印之术。他的神血、术法和实战经验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但就连他也没有真正使用过这门术法。
太爷曾说,祖巫氏在神魃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自保,除非行至绝路,绝不可轻易动用攻击性术法。江宴那时颇不以为然,他觉得不过就是消耗些修为而已,修为没了可以再练,直到后来他在历练当中吃尽了苦头,才明白所谓的制魃之法,从来都建立在两败俱伤的基础上,重创神魃的代价,往往是需要祖巫氏付出更大的代价。
沈半人此刻内心无比焦灼,江宴已经把阵法又加固过几次了,旱魃在阵法里撞的头破血流,眼神却仍然凶悍,他不知道还要耗到何时。
这时九瑶和靳川赶了过来,九瑶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她走近阵法,看着面目狰狞的旱魃,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的心痛。她将画卷徐徐展开,只见那画纸上用水墨丹青勾画了一位青衣墨发的神女。
与传统意象化的美人图不同,画上的神女眉目清隽,眼神明亮,手里捧着一束萆荔,那萆荔初开,黄绿色的骨朵上綴着细细的茸毛。神女低头轻嗅,两颊绯红,有种女儿家微醺的娇憨,乌黑蓬松的发髻上,还斜斜簪了一支嫣红的山茱萸。
萆荔生于石中,攀崖而长,其叶入药,可治人间一切心伤。世人向往,趋之若鹜,有幸得神女赠叶者,无不感激涕零,歌功颂德。
极少有人知道,萆荔是会开花的,它的花很香,只是不能入药。就像极少有人记得,那个炼就吸风赶雨术却用尽神力滞留人间的旱魃,也曾是山中烂漫捧花的少女。
阵中歇斯底里的旱魃,在看清了九瑶的画后,突然停止了动作,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双漆黑的蛇一样的眼睛,仿佛照进了一束光。
她深深的望着那张画像,那是她曾经的样子,她早已忘却多时,可这冰冷荒芜的世间,竟然还会有人记得。她很想伸手去拥抱画像中的自己,可是她已经没有手了。
滚烫的泪珠顺着那张皲裂的脸断线般疯砸,回忆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她记得最深的却是离开的那一天。
——小华山上的萆荔花开的正好,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采一束,将它挂在父亲的帷帐里,那香气最是宜眠。
失去斗志的旱魃不再负隅顽抗,江宴抓住时机,调动神血之力,结印施咒。
只见原先困住旱魃的阵法中,突然间血雾弥漫,那雾中生出千丝万缕如藤蔓的血线,一道道缠绕捆缚着旱魃的身体,每一道血线上串着无数闪着金光的字符,沈半人努力辨认,能看出“天生天杀”这几个字。
这些字符一个个刺进旱魃的身体,刺破的地方,灵气外露,又被血线吸纳,变成更多的金光字符,而那副属于“旱蛇”的驱干逐渐化为光粒,层层消散,露出女妭原本的身体和面目。
咒生月隐,云破星落。
残星划过,淡淡金辉温柔的落在女妭的身上,她抬起头,看天,看无边无际的长夜,风雪千年,寻家无路,还好这一路有你们的相伴。
她在夜色中,化作银河万点,飘飘洒洒,落进那画中。
若时光不肯逆转,那吾便溯游而上,做那水中石,纸上像。
九瑶凝望着画像,眼中有泪:“女妭,好久不见。”
只是,再见依然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