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小弄堂,夜虫梭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清脆的虫鸣与梅雨季节难得的好天气交相辉映。
风从另一头吹来,同时倘来的还有高峻霄的叹息,清澄转头望向他,莫名的紧张束缚住喉舌,她扯住男人的袖子轻轻晃动代替了问话。
“你访问还没弄呢,要不现在回去?”高峻霄反手牵住了清澄。
差点忘了那个借口呢,问题不大,清澄驻足不动,淡定回道:“算了他今天状态不好,等过几天再聊工作,让他好好休息吧。”
“你还挺有眼力见的,那你知不知道刚刚骂人是骂痛快了,但是你的安全可就不能保证了。”高峻霄将她两只手都纂入掌心,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
四目交汇,他们却陷入了无声的争辩,清澄眨了眨眼睛反驳,你不也骂了吗!高峻霄则咂了下舌以示不屑,他搞不到我。
心底最浓烈的情感透过眼睛传递给对方,感受到未婚夫深深的担忧,清澄上前一步拥住了男人,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高峻霄先是一僵,紧接着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揉进了怀里:“以后我每天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怀中的温暖很是舒适,清澄摇摇头拒绝了男人的提议,理由是过度保护的姿态反而会激发徐桥的施暴欲。
当下最好的办法,高峻霄需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挑拨两波特务的关系,给徐桥多制造麻烦,让他无暇顾及私仇。
或者偷偷绕道,抄徐桥的后路,清澄听说那个张充对自家未婚夫评价很高,高峻霄对张充也有一丝丝的好感,同他做兄弟不是难事,最后想办法让他变成咱们的耳目。
毕竟众所周知旧式军政体系里,大家讲究同学,老乡,把兄弟,不管立场如何,都是兄弟。战场打归打,朝堂吵归吵,都不能撕破脸。关键时候,兄弟那“不小心”泄露的信息能救命!
“我谢谢你啊,懂得还真不少。我都想跟你做兄弟了。”高峻霄一只手圈住她,另一只手在她发丝间揉了揉。
“嘻嘻,不要。”清澄嬉笑中将羞红的脸埋进男人的胸膛,后半句她没敢大声说出来,她不要守活寡。
“哎呦,你傻笑什么呀?”他扬了扬眉毛,有些嫌弃昵了清澄一眼。
“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不然我以后真不敢出门了。”清澄抬起脸笑得更灿烂了。
“切,不敢,你不敢的事,我暂时想不出来。”高峻霄兀的笑了,笑声是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喷出来的,“有我出马,你放心吧。”
既然未婚夫都拍着胸脯保证了,清澄肯定会给他十二份的支持,只是老王的手术是悬在脑门上的急事。
时钟敲过九点,清澄蹑手蹑脚的走到走廊尽头,顺着公共阳台旁的水管,慢慢爬下去,她不敢冒险走正门,万一吵醒高峻霄怎么办。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澄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骑着自行车又绕了好几个圈子,那种感觉才消失。
当清澄气喘吁吁的赶到徐锡门前时,她看到穆勒医生的轿车已经稳稳停在了前花园,天啊,不会赶不上吧。
不等她敲门,徐锡拄着拐主动帮她打开了大门,确认身后无人跟踪,立马合上门。
自进屋后,清澄没见到那个广东看护,徐锡小声解释,他让刘辉出去买东西了,没三四个小时回不来。这套路还真好用,清澄在心里感慨万恶的阶级差距。
楼上,穆勒医生已经换上了蓝色的手术服,他带来的男助理长得像是国人,正在起居室用酒精棉球擦拭金属器械。
“何小姐,你来的正好,你也去消毒,等会儿帮我打个手电筒,勉强当做无影灯吧。哎,这里的条件太简陋了。”穆勒医生摊手抱怨道。
“好的,穆勒医生你还是想给他做截肢手术吗?”清澄开门见山的问道。
穆勒点点头:“是的,王同志他金黄色葡萄球菌测出来阳性,若是等病菌扩散到全身,破坏了免疫系统,他就没命了。”
心中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清澄没料到老王感染了最麻烦的革兰氏阳性球菌,真的要截肢吗?
脑中知识飞速穿越,这时几篇文献划过,那是她过年时刚刚帮表弟翻译的前沿学术资料。
清澄几乎跳到了穆勒先生的跟前:“等等,穆勒先生,请问你做过细菌培养了吗,我想知道王同志的金黄色葡萄球是第几代了?”
“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培养,但是他打完盘尼西林后高烧依旧不退,说明病菌有了抗药性,肯定不是第一代了。”穆勒医生有些不耐烦的回道。
“不不,王同志之前从未感染过这类病毒,根据《自然科学》第七十二期的研究表明,三代以上的病菌都是在人内进行迭代,请问王同志体内的病菌出现了吐核现象吗?”
旁白专心致制的男助理忽然开口:“没有,但是出现了伪装核蛋白,细胞壁增厚等现象,导致青霉素无法有效识别,那篇文章我也看过,理论上病人感染的是二代球菌,《The Lancet》上也有研究,二代球菌虽然出现了药抗,但是青霉素的抑制率依然可以达到70%。”
得到肯定,清澄更大胆了:“现在王同志高烧不退,大概率是免疫系统在工作的证明,他的免疫系统正在试图杀死剩下30%的病菌,我们为什么不能多给免疫系统一些时间呢。现在截肢确实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是他术后的二次感染呢?他的预后呢?”
男助理脸上有些动容,起身劝道:“老师,这里条件比不上手术室,没法彻底消毒,患者的生物指证也不好,能减少患者的创面,就该减少,我觉得青霉素的效力还是有的,临走前我特意看了眼显微镜,他血液里的病菌浓度呈现递减了,要不改成清创手术吧?”
“对啊,穆勒先生,医者仁心,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这个病历能够成功,不就可以拯救更多病人吗。”清澄及时给大夫扣上大帽子。
穆勒医生瞧瞧助理又瞧瞧清澄,用听诊器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总算松口了:“我麻醉药带的不够,超时了只能咬牙忍住。”
“哎,他忍不住也得忍。”清澄笑着向帮忙的男助理点头示好,转头让徐锡准备毛巾。
卧室的空地上放着简易床铺,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老王揪着被角,呆呆的仰面朝天,直到换完手术服的清澄他们进来,他才僵硬的转过脑袋。
穆勒医生打开金属手提箱,里面全是锯子、凿子那一卦的金属器械,整的跟木匠似的,王人庸一看顿时两眼翻白,嘴张得老大,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
清澄憋着笑指挥老王:“哎哎,别装死,快把衣服脱了,我们要做最后的清洁。”
“你别吓他,师兄,我们不截肢了,改清创了,就是麻药可能不够,你把这块毛巾咬着。”徐锡温柔的递上毛巾。
“不要不要,我就是当代关羽,我要是叫一声,就不是人。”老王瞬间活过来,顺便逞了把英雄。
不过老王的伤情特别复杂,不止胫骨、腓骨断了,连带着膝盖骨的神经与后窝的韧带全断了,清完创面,后面的缝合神经才是精细活儿。
徐锡和清澄一人一边打着手电,用两个不同方向照来照亮手术视野,穆勒医生一点点切除赘生与感染的脓烂,脸上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淌,助手急忙帮他擦去汗珠,又递上一把止血钳。
“对了,你登载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有回信吗?”王人庸脸色煞白,不在看大夫,而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没有,会不会伍豪他们也出事了?”清澄甚是担忧。
“报纸上没消息,说明没事,你不用太担心他们,伍豪的保密工作一向严谨,可能风声紧,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我更担心孤军奋战的余书记!!”王人庸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脖颈的青筋凸起,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余书记会有人保护的。审查时也不能接触外人是吧。”清澄天真的说道。
“我怕的是……审查组里……也有坏人。”渐渐地,王人庸的话音开始打颤,“白锡,给我毛巾——”
老王将毛巾咬在了嘴里,此刻他的脸因流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神色狰狞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给我压住他,别让他乱动。”穆勒医生冷冷地说道。
两位男人首当其中压住老王,任何的嘴硬,在麻药失效后都变得黯然失色。清澄别过脸,不忍再看。
啪!
什么声音?清澄朝门口望去,原本紧闭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坏了,清澄顺手拿了把手术刀追出去。